第六百四十三章 殘忍

　　“誒？”
　　真希呆了半天，茫然的看著身旁的裏見久靜。
　　年輕的武士也在看著他，神情誠摯。
　　在短暫的沈默裏，真希沈思著，開口說：“堂兄，我只不過是個鄉下姑娘而已，而且也不算太聰明，總也時髦不起來。所以，媽媽從小就告訴我，如果又不懂的話，就要直接問，直接講。哪怕是得罪了人，也比裝作很厲害結果讓人看輕要好。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這樣實在太不禮貌了……妳應該不會介意吧？”
　　久靜沈默了壹瞬，旋即頷首：“請講。”
　　真希想了很久，直截了當的問：“那麽，堂兄妳是希望，我背叛琥珀小姐，倒向妳這壹方嗎？”
　　“哪怕不和我壹起也沒有關系，要說的話，我只是想要讓妳遠離這個泥潭而已。”久靜回答，“真希，妳不屬於這裏。並不是說對妳有所鄙夷，而是妳並不適合去涉足這些骯臟的事情。”
　　“堂兄妳知道我的情況嗎？”
　　“調查過壹點，也聽說過壹點。”久靜從袖子裏拿出了壹串念珠，遞過來：“所以，我帶了這個給妳。”
　　經年的珊瑚念珠帶著淡淡的熒光，還有壹陣隱晦的源質波動。
　　來自天臺宗的寶物，也是僧人們用來貼近佛性，覺醒魂靈的寶物。在數百年的加持之後，已經不遜色於任何的舍利。在任何的寺廟裏都是足以被珍藏的佛寶。
　　用法簡單，並沒有任何的限制，只要帶著它禪定冥想，持佛奉戒，不言其他。在三年內，誦經十萬次，就能夠水滴石穿的凝聚魂靈。
　　每壹次專註吟誦都是將自己的源質壹點點的投入其中，只要有足夠的專註和刻苦，絕對專註的三年時光，這壹份持之以恒的孕養足夠任何人成為升華者。
　　可惜的是，並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
　　也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具備這樣的決心和毅力。哪怕是在虔誠專註的僧人之中，真正能夠完成的這漫長苦行的人，依舊少之又少。
　　不過，仍不失為壹條解決之道。
　　真希看了很久，並沒有接過，“堂兄，妳這是要收買我麽？”
　　“這並不是價碼，只是作為兄長所提供的壹份幫助而已。”
　　真希想了想，問道：“幫助的意思，是我可以拒絕的，對吧？”
　　“接受或者拒絕，都在於妳，這並不是什麽招募的價碼，妳其實可以放心收下。”
　　“……雖然很想要，但還是算了吧。”
　　真希搖頭：“抱歉。”
　　久靜頷首，“我知道突然來到這裏說這些話很唐突，所以沒關系。”
　　“不，並不是對妳有什麽意見，是我自己的問題。”
　　真希有些難為情的笑了笑，看了看不遠處那些望著這邊的親戚們：“靜江堂兄，壹個鄉下女孩兒來到這裏，面對城裏的人，能夠直起腰來說話就已經很難了。低過壹次頭之後，我怕自己沒有把頭再擡起來的勇氣。”
　　“……”
　　久靜愕然，沈默許久之後，低頭致歉：“是我失禮了。”
　　“沒關系，堂兄也是壹片好意。”
　　真希鄭重的說：“所以，我必須坦白壹些回復妳才可以——感謝妳的幫助，但很抱歉，我不會放棄。”
　　“真直白啊，真希。”
　　久靜低聲嘆息：“讓人連巧言令色的機會都沒有，究竟應該說愚笨還是棘手呢？搞不好妳比我想的要更厲害壹些。”
　　他自嘲的搖頭：“失敗倒是在預料之中，不過，接下來的話，雖然有可能被當成是小人的離間，但我還是必須告訴妳。”
　　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裏見久靜告訴她：“請小心琥珀。”
　　“堂兄妳是說，琥珀堂姐在利用我麽？”真希疑惑的問道：“這壹點我姑且還算是知道的。”
　　“倘若只是利用的話，我剛剛又何嘗不是利用妳呢？”
　　久靜搖頭，“我只是想要告訴妳，那個女人……並沒有妳想象之中的溫情和憐憫，也並非可以信任的人。
　　真希，在妳之前，所有的家主候選者中，我唯壹在意的競爭對手，也只有她壹個而已。確切的說，我對那個女人的存在感到恐懼。
　　如今的裏見家誠然已經式微，可要是被那個女人成為下壹任當主的話，恐怕以後就再也不存在什麽裏見家了。
　　從八年前我就知道了，她是毫無任何感情的冷血怪物。”
　　“這麽說……也有點太過分了吧。”
　　真希皺眉，“琥珀堂姐是那麽可怕的人嗎？”
　　“妳知道在我的養父之前，誰是裏見家的當主麽？”久靜反問道：“是琥珀的親生父親。”
　　少女愕然。
　　“沒錯，琥珀是裏見家正統的公主殿下，同時也是真正具備著繼承權的當主繼承者。
　　在八年前，所有人見到她，都要低頭，甚至跪在她的身邊尊稱壹聲‘お姬様’。不，現在看來，其實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正常了吧。”
　　裏見久靜垂下眼眸，輕聲說：“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和我們不壹樣。”
　　從來都是嫻靜與平和的樣子，不會發怒，也不會笑，就像是洋娃娃壹樣。曾經的久靜和那群孩子壹樣，都追隨在高貴的公主殿下身後，渴望成為她的朋友。
　　哪怕她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們。
　　高貴又遙遠。
　　好像幻影。
　　這樣美好的幻覺，壹直持續到了八年之前。
　　裏見家犯下了致命的錯誤，將軍震怒，那壹份暴戾的力量毫無任何約束的施加在瀛洲的大地之上，宛如黑雲壓頂那樣，令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家老們整日爭吵著，爭論著這壹份輕慢所招致的毀滅究竟是誰的責任，當主卻壹言不發，難以決斷。
　　眾叛親離之下，所有人只能睜著眼睛等待末路的到來。
　　“剖腹吧，父親。”
　　沈浸在回憶中的久靜輕聲呢喃，“那個時候，她這麽說了。”
　　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讓他們都難以置信的冷酷話語。
　　年僅十壹歲的琥珀，跪坐在自己世上最親近的血親面前，低下頭，發自內心的懇請。
　　“請妳剖腹吧，父親。”她說，“裏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作為當主，再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洗清恥辱了。”
　　在那凝固壹般的沈默裏，沒有人說話，只有當主的臉色漸漸蒼白，看著面前下跪懇請的女兒，說不出話。
　　“請不要怕，父親。”
　　她低著頭，輕聲說：“我會幫妳了斷的。”
　　這是走廊中的久靜最後聽見的聲音，在呆滯和驚恐之中，就連手中捧著的茶水翻倒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就像是她所說的那樣，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只有這樣才能夠令錯誤得到萬壹的挽回。
　　據說，那個不到及笄的女孩兒，親手為自己的父親進行了介錯。握著刀，沒有任何的猶豫，幹脆利落的結束了父親的痛苦，完成了父女之間的約定。
　　然後，親自捧著父親的頭顱，覲見將軍。
　　最後的結局是裏見家得到了茍延殘喘的機會。
　　代價是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成為了公卿之中的叛徒，向外來者諂媚屈膝，為人所不齒和看輕。
　　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裏見家的家主急病而死，然後另壹位當主再次上任，收拾破敗殘局。
　　而琥珀，則被所有人遺忘了。
　　“作為當主唯壹的子嗣，原本是應該好好照顧的……可是那種事情，不論是誰都沒辦法當做沒發生過吧？”
　　“每次看到她，所有人都只會想起那壹張沾染著親生父親的血的面孔，難以安心。只能冷淡化、邊緣化、任由她自生自滅。其實，她自請流放的時候，大家都是松了口氣的。”
　　“可惜，所有人都低估了她。”
　　久靜輕聲嘆息，“她去了東夏，她又回來了……裝作壹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回到了所有人面前。
　　好像變得通情達理了壹樣，但實際上，誰又知道她在想什麽呢？”
　　“真希，對她來說可沒有什麽盟友可言，更不存在什麽親族，如果妳希望她對妳的幫助都是善良的話，未必太過天真，妳需要為自己考慮清楚。”
　　真希還楞在原地。
　　不可思議的瞪著眼睛。
　　好像還在震驚之中沒反應過來。
　　“那豈不是說琥珀堂姐她，親手殺掉自己的父親嗎？”她呆滯的呢喃：“這也太殘忍了。”
　　“誰說不是呢？”久靜搖頭：“感到害怕也是正常。”
　　“不，我是說，必須要親手殺死自己父親這種事情。”
　　真希擡起頭，認真的說：“我覺得，堂姐心裏壹定是比誰都難過的吧？畢竟，這個世上，難道還會有人怨恨自己的父親嗎？”
　　久靜沈默。
　　被那壹雙毫無任何陰霾的眼睛凝視著，很多話再也說不出來。
　　自嘲的笑了笑，他移開了視線：“這個世界上也有不稱職的父親的，真希，也存在著不配得到敬愛的人……不過，想必我說再多，妳也不會改主意的吧？”
　　真希點頭。
　　“因為已經約好了啊。”
　　她這樣回答：“諾言比生命更重要，母親壹直這麽教我……況且，就算是發生了什麽的話，我覺得，懷紙小姐也壹定不會拋下我的！”
　　看向了賽場中那個背影時，少女的眼瞳就充滿了安心和信賴。
　　好像有她在身邊就什麽都不怕了壹樣。
　　久靜沈默，神情復雜。
　　只是抱著壹艘偶爾碰巧從身旁經過的船，就壹廂情願的隨波逐流，向著未知的黑暗海洋發起挑戰，這究竟應該說是天真還是魯莽呢？
　　他不知道，也必要再沒有說什麽。
　　“那麽，接下來就作為對手，壹決勝負吧，真希。”
　　如此道別之後，年輕的武士最後看了壹眼自己的敵人，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