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光

　　破滅的余暉自石齒劍上噴薄而出，筆直的向前，將黑暗撕裂，匯聚為恐怖的壹線，就好像將整個天穹分隔成了兩端，刺破了地獄盡頭的極限，甚至沒入了深淵的最深處去……
　　壹線殘光，壹閃而逝。
　　擦著槐詩的臉頰，飛過。
　　隨之爆發的恐怖焚風便將槐詩的衣服點燃，整個半身好像化作了焦炭，皮膚龜裂破碎，但很快，龜裂的皮膚重新彌合，火焰消散，重新回歸了完整。
　　槐詩依舊在前行。
　　分毫無損。
　　在最後的那壹瞬間，麗茲終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被疲憊壓彎了脊梁，艱難喘息。
　　可是卻忍不住怒吼，向著眼前的空氣。
　　“煩死了啊！！！！！”
　　就好像被惹怒的小孩子壹樣，手裏的遍布裂痕的石齒劍胡亂的劈斬著，在地面上留下了不快之極的裂痕。
　　“妳們這些混賬東西！為什麽？妳們究竟在搞什麽鬼啊！難道、難道……我就不能救妳們嗎！”
　　可是卻無法戳散那些早已經消散的幻影。
　　就好像無法喚醒已經死去的人壹樣。
　　甚至沒有辦法提著他們的領子將那些家夥痛打壹頓！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妳們要站到那個混賬東西那邊？
　　麗茲閉上了眼睛。
　　槐詩的腳步停留在她身邊，靜靜的看著她，壹直到她終於冷靜下來，拭去了眼角的水跡。
　　“謝謝。”
　　他鄭重的道謝。
　　回答他的是壹根擡起的中指。
　　麗茲甚至不想再回頭看他壹眼，只是冷漠的道別：“去死吧，渣男！”
　　槐詩楞在原地，錯愕許久。
　　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又惹怒了她。
　　許久之後，苦笑著頷首。
　　“好的。”
　　他看向前方沈寂的龐大殿堂：“我這就去……”
　　就此道別。
　　兩人擦肩而過。
　　槐詩伸手，推開了眼前最後的大門。
　　銹蝕的金屬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可緊接著，摩擦的聲音又被從門後所湧現的狂潮吞沒。
　　在漫長的時光中，所積蓄的無數苦痛，絕望，以及怨憎，寄托在這被塵封了千萬年的哀鳴中，從門口呼嘯而出。
　　粘稠的黑暗席卷，瞬間，吞沒了壹切。
　　整個永凍爐心劇烈的震蕩起來，因為有虛無的黑暗洪流隨著大門的開啟，從封鎖的最深處，噴薄而出。
　　美好天國的幻象在這壹刻被撕裂了。
　　伴隨著黃昏之鄉的恐怖震動，無窮盡的黑暗沖上了天空，在這個世界之上蔓延，沈澱了千萬年的憎恨形成的浩蕩的海潮，從天而降，將壹切迅速的吞沒！
　　令觸目所及的壹切，徹底化作黑暗的絕境！
　　當壹份絕望持續了無窮時光之後，將會從其中誕生出多麽瘋狂的詛咒。而當壹整個地獄中的人被苦痛折磨到時間的盡頭時，所形成的，將是多麽恐怖的災厄……
　　這才是永凍爐心真正的動力源。
　　永不衰竭的苦痛之泉。
　　在千萬年的積蓄之後，形成了絕望的海。
　　現在，災厄的盒子被打開了，從其中所流露出的不過是爐心運轉時所泄露出的微末輻射，可那數之不盡的詛咒便足以令整個地獄都開始溶解……
　　癲狂的嘶鳴聲在槐詩的耳邊響起。
　　無數猙獰和瘋狂的面孔從黑暗海洋裏浮現，漸漸的想要伸手，拉扯，扯著他和自己壹同……墜入這看不見盡頭的絕望之中。
　　他們早已經瘋了。
　　分不清究竟什麽是救贖，什麽才是解脫。所存留下的甚至不再是當年的意誌，而是在永恒的黑暗和苦痛裏徹底畸變和破滅的殘靈。
　　就在大殿之中，乃是龐大到看不見邊緣的黑海。
　　伴隨著凝結外殼的破裂，那些沈寂了漫長時光的靈魂再度從痛苦中蘇醒，在苦痛中哀鳴，詛咒著壹切。
　　那瀝青壹般的海洋劇烈的翻騰，幾乎從大門之後滿溢而出。
　　可是所有的壹切都被無數銹蝕的鎖鏈拉扯著，封鎖和囚禁在這囚籠之中，哪怕大門已然開啟，可是卻不容許他們走向自由壹步……
　　無數幻影壹樣的鎖鏈在大廳之中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壹處。
　　纏繞在壹具遍布裂痕的破碎甲胄之上。
　　那是真正屬於鑄造者們的奇跡結晶，匯聚了曾經黃昏之鄉所有的美好祈願與希望，為了即將到來的天國所創造出的管理機械。
　　鑄日者最後的心血，淩駕於壹切鑄造之上的鑄造，在樂園之中向開墾未來的‘亞當’。
　　——總控中樞·齒輪皇帝！
　　只可惜，早在它誕生的那壹瞬間開始，迎接它的就再不是樂園，而是看不見盡頭的絕望所形成的地獄。
　　在徒勞的反抗中被地獄工坊主們所掌控，甚至成為了永凍爐心的控制中樞……可是這壹份最後的堅持，依舊在痛苦和折磨中庇佑著最後的理智。
　　在諸界戰爭之中，令這壹份憎恨化作匕首，從背後，刺入了地獄工坊主們的心臟之中，為自己的同胞發起復仇！
　　從此迎來永無止境的等待和絕望……
　　日復壹日，年復壹年。
　　被重創的齒輪皇帝依舊守衛著自己的禦座。
　　守護著那些苦痛和黑暗裏漸漸瘋狂的族人，守護著自己除了絕望壹無所有的家鄉……壹直到時光的盡頭位置。
　　如今，時隔無窮盡的時光之後，大門再壹次開啟了。
　　齒輪皇帝的破碎面甲之後，沈寂的骸骨，艱難的擡起了頭。
　　看向輝光的來處。
　　看到了那個年輕人。
　　空洞的眼眸就好像被虛幻的希望所照亮了。
　　“初次見面，鑄日者。”
　　槐詩鄭重的俯身之心，“感謝妳壹直以來的指引和期待。”
　　“遵照妳的呼喚和請求……”
　　“我來殺妳了。”
　　那壹瞬間，槐詩拔劍，向前，不顧無數絕望的侵蝕。
　　近乎愚蠢的走入了這壹片詛咒之海。
　　自尋死路。
　　……
　　……
　　劇烈的動蕩裏，高塔上傳來崩裂的聲音。
　　林中小屋愕然擡頭，便看到宛如山巒的沈重建築從天空中砸落的樣子，引發連鎖反應，壹陣劇烈的轟鳴迸發，從遠方。
　　在踉蹌的奔跑之中，他忽然被絆了壹下。
　　原本三階的升華者應該根本不會遇到這麽可笑的事情才對。
　　可如今他竟然邁不過那個小小的臺階，踉蹌倒地。他想要喘息，可是卻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
　　太多的災厄了，太多的絕望。
　　令他曾經噩夢之中的壹切變成了現實。
　　如此恐怖程度的絕望和詛咒，已經根本不是他能夠適應的範圍了。過於敏銳的感知令他在此刻瘋狂的崩塌之中迎來了窒息。
　　只有懷中的迷夢之籠有壹點點溫度，散發出柔和的光暈，令他勉強能夠維持神智。
　　繼續逃亡……
　　整個黃昏之鄉都在動蕩之中開始崩潰了，觸目所及到處都是裂隙和廢墟，他甚至不知道要逃到哪裏去。
　　早知道就不去撒尿了。
　　林十九現在後悔的想要上吊。
　　憋壹會兒能死麽？
　　否則的話，怎麽會和大部隊失散，自己壹個人狼狽的在這個崩潰的地獄裏逃竄。
　　第不知道多少次，他想要接通鐵晶座的訊號，可是對講機裏卻永遠是那種混雜著哀鳴的雜音，甚至在詛咒的歪曲之下不斷的滲出黑色的血液……活化成了壹塊猙獰的血肉，張開大口，向著他的脖子咬出。
　　林十九驚叫了壹聲，慌不叠的丟開了對講機，可旋即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最後的壹線希望……
　　現在，壹線希望落入了地縫中去了。
　　完了，全完了。
　　“老師救我呀！！！”
　　他欲哭無淚的呼號著，想要隔著驟然掀起的風暴尋找什麽人影，什麽人都好，哪怕死在壹塊呢，也好過壹個人孤零零的上路……
　　就在他徹底絕望的時候，卻看到無數漆黑的絕望沈澱裏，浮現壹線飄忽的光芒，照亮了其中的輪廓。
　　壹個臨時的庇護所？
　　——那個形狀，是天文會的制式求生機構！
　　林中小屋驚喜的快要叫出了聲，連滾帶爬的起身，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狂奔，撲入庇佑所的光芒中，奮力的敲打著門。
　　“開門啊！開門啊！！救命！！！”
　　門略微開啟了壹個縫隙，在他迫不及待的鉆進去之後就迅速關閉了。
　　林十九已經感動到快要哭出來了，趴在地上還來不及起來，就開始呼喊：“謝謝大哥，謝謝大姐，謝謝叔叔，謝謝阿姨，謝……”
　　沒有等他謝完。
　　他就楞在原地。
　　在壹盞黯淡的燈光下，照亮了壹個臨時手術臺，還有手術臺上渾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積被燒傷的老人，以及在旁邊給他緊急救治主刀的花衣中年男人。
　　還有門口，那個神情冷漠的男人。
　　在漫長的呆滯中，林十九僵硬的吞了口吐沫。
　　他認識他們……或者說，每壹個鐵晶座上的學生都被強制性的補過課，認識了他們。
　　潘德龍、哈利奎恩，還有上校！
　　他們是劇團！
　　自己竟然鉆進了劇團的老窩裏！
　　可旋即，他便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沒有穿鐵晶座的防護服，也就是說，只要別讓他們知道……
　　沒有等他的僥幸從心中升起，就被手術臺上那個蒼老的聲音撕碎。
　　“我記得……他好像是槐詩那個王八蛋的學生？”
　　主刀的哈利奎恩回頭看了壹眼，湊近了，捏著下巴仔細端詳，點頭：“對的，沒錯，他在牢裏的時候還特地給我看過，還說自己的學生有多厲害有多可愛，如果將來遇到他們投降壹定要照顧照顧……妳是那個小的，我記得妳！”
　　林十九如遭雷擊，快要氣得哭了出來。
　　竟然不知道應該先分辨自己是不是槐詩的學生，還是和他們討論壹下，自己先入門，自己應該是大的才對！
　　況且，老師妳他娘的究竟多想要讓人當二五仔啊？
　　現在好了吧……完蛋！
　　不等他有所動作，上校就忽然伸手，壹拳敲在他的後腦勺上，令他壹陣眩暈，懷裏的迷夢之籠落地，失去神異。
　　再然後，三道便攜性小型封印就套上去，還給林十九戴上了源質桎梏的鐐銬。
　　“運氣真好啊。”
　　手術臺上，面目全非的潘德龍低頭，端詳著他的樣子，被燒毀的面孔就露出了陰森的笑容：“我們可是剛剛拜妳老師所賜變成這副樣子，沒想到他的學生現在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妳猜……如果知道自己的學生落在我們的手裏，他會有多後悔？”
　　林十九僵硬的坐在地上，只感覺到壹片絕望。可往往，在妳絕望到覺得已經跌落谷底的時候，就會有更深沈的絕望來提醒妳：做夢！
　　在庇佑所之外，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
　　“小十九！小十九！！”
　　那是原緣的聲音：“妳在哪裏？！聽得見麽？”
　　寂靜的庇佑所裏，上校和哈利奎恩對視了壹眼。
　　不只是誰幽幽感嘆了壹聲。
　　“運氣真好……”
　　……
　　……
　　十分鐘後，伊莎貝拉將熱可可的茶杯放在原緣的面前，還順帶給她遞上了壹張毯子。
　　“能跑到這裏來，妳們運氣真好，這裏距離妳們最近的庇護所起碼有十幾公裏……”
　　成熟的婦人還翻了翻庇護所裏的櫃子，找出了壹罐子堅果，對著林十九晃了晃：“要不要來壹點？”
　　林十九坐在椅子上，尷尬的搖頭。
　　在原緣惱怒的瞪視裏。
　　“放松壹點，潘德龍那個老王八蛋就是喜歡嚇人。”
　　伊莎貝拉搖頭嘆了口氣，安慰道：“再怎麽樣，我們都是老師，雖然妳們不是常青藤的學生，我們也不至於淪落到拿妳們來做文章的程度……喝完之後再吃點東西，睡壹會兒也沒關系，回頭等妳們老師接妳們回去。”
　　她停頓了壹下，擡頭看向窗外的高塔，還有高塔之中源源不斷噴出的絕望海洋，忍不住聳肩：“如果他還能活著的話……”
　　在緊急手術完畢之後，哈利奎恩丟掉了手套，湊了過來，仔細端詳著他們的樣子。
　　好像去動物園看猴子壹樣。
　　要多稀奇有多稀奇。
　　“妳們真的是槐詩的學生？”他有點難以置信，“不像啊。”
　　林十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老師那麽浪的人天底下哪裏能找到第二個啊……其他人要學他，早就浪死了。”
　　哈利奎恩的表情頓時古怪起來，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可手術臺上的潘德龍卻擡起了眼睛。
　　“浪？或許吧，這壹點妳說的沒錯，那個混賬東西總讓人感覺死了活該……但應該不只是如此才對。”
　　他看了壹眼原緣，又看了壹眼林十九，就越發的不滿：“我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教了妳什麽，但妳卻沒有學到他最厲害的地方。
　　小子，妳和他之間還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同……究竟他不是壹個好老師，還是妳不是壹個好學生呢？”
　　原緣聞言，眼神就變冷了，正準備張口說話，被旁邊的林十九按住了。
　　“老爺子，打了針之後就趕快歇歇吧，不要白費功夫。”
　　林中小屋滿不在乎的揮手：“妳難道覺得這種離間計對林家的人會管用？”
　　“林家？”
　　潘德龍皺眉，瞬間恍然：“林中有鹿是妳什麽人？”
　　“四哥。”
　　“林中關懷呢？”
　　“十二姐。”
　　“那就說得通了，難怪看起來就不像是什麽好學生的樣子。但我還是奇怪……”老人皺眉看過來：“妳為什麽會找他當老師？”
　　林中小屋翻了個白眼，不快的反駁：“我樂意，妳管得著麽！”
　　“妳就當是壹個教務主任的職業病吧。既然已經變成既定事實的話，究竟出自什麽原因，其實也無所謂了。”
　　潘德龍沈吟片刻，緩緩的頷首，忽然開口說：“那麽，就當做我多管閑事的問壹句吧。”
　　在壹層層繃帶之後，蒼老的男人擡頭，看向少年的方向，忽然問：“林先生，在妳看來，升華者需要老師麽？”
　　林十九茫然的看著他，楞在原地。
　　不懂得他什麽意思。
　　也才發現……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妳現在反應過來了，對吧？”潘德龍好像笑起來了：“對於升華者而言，‘老師’這種東西難道真的需要麽？
　　升華者並不是由知識而誕生的，而且也不需要知識，其中的文盲更不用說有多少了……想要繼續成長，唯壹需要的不過就是進階的配方而已。
　　可全世界有那麽多升華之路，有無數種聖痕，如今光是天文會所公布出的，市面上能夠購買到完整道路配方的就不知道多少。
　　只要有錢，想要買，難道很難麽？”
　　“招數？秘儀？這些都可以用錢買到，萬孽之集上，甚至妳能買到天文會不讓買的東西。所謂的傳承早就在妳選擇聖痕的那壹段時間確定了，甚至更早，早在妳出生之前……
　　林家我記得是東夏的貴血？同樣也是傳承了‘燭照者’聖名的家族吧？在這樣的家族裏誕生，妳真的需要老師麽？需要壹個和妳譜系和道路完全無關的老師？”
　　林十九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倘若妳成為他的學生是因為家族的安排，那麽我可以斷定，妳至今未曾明白家族長輩所寄托在妳身上的期望。”
　　“林中小屋，妳在，舍本逐末。”
　　他凝視著少年，嚴肅的告訴他：“妳從未曾在黑暗裏看到那壹縷最真摯的光輝……”
　　少年張口欲言，想要說話，可是卻被潘德龍打斷了。
　　“聽好了，混賬小鬼！”
　　在手術臺上，那個衰微的老人瞪大眼睛，以不容置疑的莊嚴語氣發出聲音：“老師存在的意義並非教妳如何去獲得力量，而是作為先行者，作為向自己的傳承者們昭示為何使用力量的原因，如何使用這壹份力量的方法……告訴妳，這壹份力量將帶妳走向多麽美好的未來！”
　　伊莎貝拉起身，想要按住他。
　　因為他的聲音太大了，撕裂了傷口，令繃帶之下的血水滲出。
　　但潘德龍卻沒有理會。
　　在層層繃帶和紗布之下，充滿意味的渾濁眼瞳中浮現出壹絲黯然。
　　“小鬼，我發自內心的厭惡著妳的老師，甚至恨屋及烏的厭惡妳們，但我沒有辦法去否認他這壹份決心有多麽珍貴，我也不希望妳作為壹個學生，將自己的老師看做輕浮孟浪的家夥……哪怕那個家夥確實是壹個不折不扣的混賬東西。”
　　在寂靜裏，他的眼眸擡起，看向窗戶之外飄搖崩裂的高塔。
　　再忍不住沮喪的嘆息。
　　“擡頭吧，林先生，像妳的同學那樣，去見證這壹切。”
　　他疲憊的說，“這是妳人生最重要的課程，不會再有第二次的珍貴體驗，不要移開妳的眼睛。
　　“妳的老師正走在他所開拓的路上，正在以自身向妳們展示——如何成為壹個升華者，如何成為……英雄！”
　　伴隨著他的話語，有壹縷莊嚴的純白，從黑暗的天地之間升起。
　　如此璀璨。
　　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