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四十五章 故鄉與新鄉

　　“他們為什麽看上去都這麽快樂？”
　　“不知道。”
　　在餐廳的角落裏，槐詩端詳著那壹張洋溢著幸福的面孔，緩緩搖頭。
　　這究竟是自由在望，還是抵達了新世界的喜悅呢？
　　就好像TVB裏說等做完這壹票我們就去加拿大，那裏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壹樣。
　　隨著新大陸的臨近，過往的壹切都被甩在了腦後了。
　　所以便重獲新生。
　　這漫長的苦難旅程已經即將結束了，因此迎來最後的狂歡。
　　原本狼藉的餐廳裏已經被清理幹凈，在群策群力之下，重新布置。壹片喜氣洋洋裏，處處張燈結彩。
　　被凈化了的食物重新經過精心的烹飪之後端上了餐桌，隨客人們自行取用，酒水不限量地從倉庫中取出，堆起數座高高的香檳塔，折射著晶瑩的光。
　　換上了體面衣服的幸存者們彼此舉杯相慶，彬彬有禮地互相問好。
　　甚至在講臺上還有幾個人組了壹個小樂隊，吹奏著說不上難聽但也稱不上悅耳的旋律——甚至還有人邀請過槐詩，但被槐詩以身體不適的借口拒絕了。
　　他只是坐在餐廳的角落裏，看著這壹切，只覺得分外荒謬。
　　距離那壹場狼災混亂過去了只不過短短二十多個小時，可壹切苦難和不安都仿佛被他們拋在了腦後。
　　就好像是有壹股無形的力量在隱隱地主導這壹切，然後將所有人的命運導回了正規。
　　“妳可以稱之為劇情的引力，這壹切本來就是賢者之石的碎片中所存留的記錄。”
　　艾晴說：“就好像壹本寫好所有日程的日歷壹樣，不論前兩天發生了什麽天打雷劈的事情，已經訂好的事項不會有任何改變。”
　　艾晴的話令槐詩的心中再度壹沈。
　　雖然沒有直說，但她的意思表露無疑——哪怕擁有巨大的自由度，可這裏畢竟還是KP自賢者之石中所抽取的記錄。
　　過往的歷史。
　　就好像歷史不會改變壹樣，曾經發生在這壹艘船上的事情也不會——就好像是上船者們的身份和這壹場宴會。
　　以及，最終的結果。
　　歷史上，這壹艘船上究竟有誰到達了美洲？
　　沒有人知道。
　　懸掛著五月花的旗號，自全世界向著美洲出發的船只恐怕有成千上萬條，但真正抵達了美洲的異種們又有幾個呢？
　　此刻的氣氛越是歡樂，越是祥和就越是令槐詩感覺到不安。
　　好像坐在寂靜的火山口之上，能夠感覺到屁股下面升騰起來的熱氣，哪怕看上去暫時安逸，可是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噴發的巖漿會將自己連皮帶骨的壹同炸出平流層去。
　　但莉莉似乎玩得很開心。
　　反正她什麽都沒有見過，帕拉蘇斯塞爾自從創造了她之後，就帶著她壹路顛沛流離，過上了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別說什麽參加宴會了。
　　這壹切對於她而言都是全新的體驗。
　　就連臺上那個聾子拉鋸壹樣的大提琴聲都聽得津津有味，槐詩恨不得自己沖上去把那拉琴的破玩意兒給打壹頓。
　　簡直是折磨。
　　“……妳右手無力、曲譜不精、技法松散、節奏遲鈍，沒壹個動作像樣的！”
　　等槐詩忍不下去了的時候，已經站在臺上，低頭看著那個拉琴的家夥，眉頭皺起：“妳的老師是誰？拉成這樣子還能讓妳上臺麽？”
　　正拉琴傻樂的那個家夥呆滯地看著槐詩，楞了許久之後，乖乖地將懷裏的琴遞給到他的手裏。
　　“好好看，好好學！”
　　槐詩抄起琴弓，把他那壹首五號貝多芬鳴奏重新給他拉了壹遍，然後擡起眼睛問：“學會了嗎？”
　　旁邊的人呆滯搖頭。
　　只有臺下面的莉莉在興奮地拍著手，反正是好是壞她又聽不出來，反而覺得都挺好聽的。槐詩忽然感覺到壹陣無力，把琴弓塞回了那個家夥的手裏：“算了，當我沒說，妳繼續吧。”
　　看到他無奈的樣子，莉莉好心安慰道：“別沮喪啦，雖然就比他差壹點點，也已經很不錯了。”
　　“……”
　　槐詩壹口老血。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莉莉好像……是個音癡？
　　“行吧，妳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槐詩無言以對，端起杯子繼續滋溜莉莉給他弄得西紅柿兌蘋果味人造血漿——不得不說，這種營養餐簡直是難喝的要命，就不能整點正常的麽？
　　奈何她對壹切非試驗用的酒精都處於抵觸狀態，槐詩難得能嘗嘗洋酒的機會就這麽沒有了。
　　就在兩個人說話的時候，他察覺到遠處傳來的清脆聲響。
　　好像是耳光的聲音。
　　擡起眼睛看過去，就看到了許久不見的陰言，還有他臉上大紅色的巴掌印記。壹直冷眼看著這群旅客窮開心的芭芭雅嘎正在怒斥著他什麽，很快，便拂袖而去，直接到餐廳外的露臺上去了。
　　如今獨臂的陰言看上去分外狼狽，察覺到槐詩的目光，便冷冷地看了壹眼，轉身離去。
　　“那個家夥在搗鬼。”
　　對此，艾晴毫無憐憫地評價道：“從小那個家夥就最喜歡裝可憐博取別人的同情，然後趁著沒有人懷疑他的時候，暗地裏悄悄地搞事情。他的二哥和妹妹沒少被他坑過。”
　　“……我就壹個問題。”槐詩吭哧了很久，心裏滿是好奇：“妳家難道是什麽龍潭虎穴嗎？”
　　“所謂的大家族，不就是這樣麽？”
　　艾晴漠然地說道：“從生下來那壹刻起，競爭就開始了，誰能得到老太爺的歡心，誰就會擁有地位和更多的錢。”
　　“好吧，我該慶幸我是獨生子了對吧？要我跟上去麽？”
　　槐詩搓了搓手，想要找機會暴打這孫子壹頓。
　　“發現妳看到他，他肯定第壹時間藏起來了，跟上去妳恐怕也什麽都找不到。”艾晴說：“提高防備就對了，還有，註意壹下他的老姘頭……她和她的哥哥總讓人感覺不太對。
　　況且，後世的美洲譜系裏並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大概率死在了這壹艘船上。恐怕還有什麽風險藏在暗處裏，妳小心壹些吧。”
　　槐詩聞言，看向窗外的露臺。
　　就在撐著陽傘的壹排座椅之間，芭芭雅嘎的身旁，他看到了那個輪椅上的老頭兒。
　　好像依舊是帕金森晚期那樣，寇斯切依舊端著自己的湯碗，小口地抿著勺子和碗裏的濃湯。已經快要掉光的白發在風中微微的晃動著，露出了帶著瘢痕的頭皮。
　　顫顫巍巍的動作總是讓人捏壹把冷汗，讓人懷疑他究竟還有沒有出門旅行的體力。
　　可自始至終，他的眼睛，都在靜靜地凝視著船只的前方。
　　仿佛能夠隔著邊境和現境的深重壁障，窺見千萬裏之外的廣袤土地。
　　那神情如此的專註又鄭重。
　　像是壹個期待著新家的小孩子那樣。
　　“看吶，雅嘎。”
　　他輕聲呢喃，“那是美洲，我們新的家。”
　　“哥哥，我的家不在那裏，那裏只有野人、戰爭和被羅馬拋棄的人。”
　　雅嘎沙啞地回答。
　　出乎預料，這壹次她並沒有大動肝火的發癲和怒斥自己的兄長，好像累了壹樣，只是依靠在椅子上，疲憊地凝視著和自己兄長截然相反的方向。
　　“為什麽要帶我來這兒呢？”她輕聲自言自語：“我不像妳啊，哥哥，我沒有那麽大的雄心和壯誌，只是個老得盼望自己趕快死掉的瘋女人而已。
　　美洲太遠了，我只想回到我的雞腳屋裏去，可我的波比也已經死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那就不要回去！”
　　寇斯切提高了聲音，好像憤怒那樣的嗆咳著低吼：“不要留戀那壹片拋棄我們的土地，雅嘎，收起妳這壹副不像話的樣子！倘若憤怒的話就發火，倘若不快的話就震怒，不要給那群拋棄我們的神靈看笑話！”
　　“可憤怒有什麽用呢？能讓妳改變自己的決定麽？”雅嘎擡起頭看著他，眼神悲涼：“我不想去美洲，我只想留在西伯利亞，我的屋子。我死去的女兒和我丈夫的墳墓，我的壹切都在那裏……
　　在那裏，我是芭芭雅嘎，我是女巫，我是受人憎惡的異類，可離開了斯拉夫，我又是什麽呢？”雅嘎疲憊地捂住臉，“我什麽都不是了，哥哥，什麽都不是……我只能去做壹個瘋女人了，只要壹張好看的面孔就讓我魂不守舍，只要有甜言蜜語我會忘乎所以，我能去做什麽呢？告訴我，哥哥，我還剩下什麽！”
　　寇斯切劇烈地喘息著，瞪視著他：“可妳至少還活著，我們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難道像我這樣的人不應該萬死麽？我們就應該在地獄裏受罪！在最深的地方！”
　　雅嘎再也受不了他的白日夢了，忍著哽咽質問：“為什麽要強迫壹個該死的女巫陪著妳去尋求救贖啊？哥哥，告訴我啊！難道我們不是早就應該死了麽？”
　　“聽著，我的妹妹，不要被那個該死的小白臉蠱惑，壹個跳梁小醜又懂什麽？難道妳要被壹個玩具操控麽？”
　　寇斯切凝視著自己最後的親人，壹字壹頓地告訴他：“雅嘎，人總需要新的開始，不，我們會有新的開……”
　　“別做夢了，哥哥，求求妳，至少別像他們壹樣！妳知道那個詛咒，妳壹直都知道！妳只是在說夢話而已，可妳的夢話連我都騙不了，只能騙自己！”
　　雅嘎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嘶啞又絕望，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喚醒自己兄長。寇斯切的神情也變得憤怒起來，劇烈地喘息著，開口想要說話，可緊接著又劇烈地嗆咳。
　　面紅耳赤。
　　到最後，近乎窒息了壹樣。
　　每壹次，每壹次兩人爭執到最後，他都會像是這樣！
　　雅嘎凝視著他的臉，不知道這究竟是他太過軟弱，還是希望自己的妹妹對她快要死的兄長稍微留存壹點溫柔和憐憫。
　　“太卑鄙了，哥哥。”
　　雅嘎失望地搖頭：“妳壹直都是這樣，壹直都是。”
　　她取出了自己的魔藥壺，拿起寇斯切的湯勺，倒出壹滴，倒入了他的嘴裏。可這壹次往常的劑量已經不能再帶來神奇的效果了，寇斯切依舊痛苦。
　　她楞了壹下，有些驚慌，不斷地將魔藥倒入了寇斯切的喉嚨裏，直到半壺過後，寇斯切才勉強地回過氣來。
　　可是他的臉色在舒緩了壹瞬之後，再度鐵青。
　　好像忍受著什麽痛苦壹樣，無數青紫色的血管自松弛的皮膚下面浮現，如同藤蔓壹般在他的身上爬行，令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捂住心口，劇烈地喘息。
　　“我感覺……不太……”
　　他猛然吐出了壹口漆黑的血液，艱難地發出聲音：“不太好……”
　　啪！
　　好像有什麽破碎的聲音從他的軀殼中響起，他楞了壹下，旋即好像明白了什麽，神情驟然變得錯愕又震驚，到最後，變成了難以言喻地猙獰。
　　看向呆滯的芭芭雅嘎。
　　“……妳、給我喝了什麽！”
　　“我的藥……不對，我的藥不應該……”
　　雅嘎低頭看著手裏的瓶子，臉色慘白，可緊接著，忍不住驚叫。
　　因為寇斯切已經自輪椅上起身，枯瘦的手臂猛然深處，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憤怒地將她從甲板上提起。
　　“賤人！妳給我！喝了！什麽！”
　　“我發誓！我不知道！”
　　雅嘎驚恐地流淚，尖叫：“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
　　那壹瞬間，寇斯切的面孔，徹底的獸化。
　　如此猙獰。
　　……
　　……
　　底倉的機房裏，隱藏在黑暗角落中的陰言好像傾聽到了遠方混亂的聲音，忍不住冷笑，低頭看了看口袋的位置。
　　原本那壹瓶能夠讓活人延壽、死人復生的奇異魔藥如今就藏在他的口袋裏，裝在另壹個不起眼的瓶子中。
　　而芭芭雅嘎的銀壺中所灌的，早已經被他換成了‘紅帽子’這個角色帶上船的恐怖殺器——‘冥河之水’。
　　這才是為何所有人都是三階，只有他壹個二階的原因，也是完成自己的秘密，殺死寇斯切的依仗。
　　不，倘若妥善使用的話，搭配紅帽子隱身的能力，甚至能夠殺死船上的任何人！
　　自從上船以來，他壹直隱忍克制到現在，尋找著任何壹個能夠殺死寇斯切的時機。
　　結果他卻發現，那個老東西智障老頭兒的外表之下，竟然對壹切都充滿了警惕，簡直沒有絲毫下手的空隙。除了維護自己生命的芭芭雅嘎之外，他不信任這船上的任何壹個人。
　　而看似風燭殘年的外表之下，所隱藏的更是令他為止恐懼的黑暗本質。好像囚禁著千萬個靈魂壹樣，寇斯切殘忍地壓榨著這些封鎖在體內的靈魂，汲取著壹切的力量延續自己的生命。
　　倘若這壹份力量得以釋放的話，不知道會造成多麽恐怖的災害。
　　不過現在這已經與自己無關了。
　　冥河之水壹旦入腹，那麽寇斯切便必死無疑。
　　那並不是不可救藥的猛毒，而是自白銀之海的深處所擷取出的奇跡造物。
　　倘若劫灰是生命死亡時破滅的精粹，那麽冥河之水就是魂靈衰敗潰散時所留下的沈澱。它本身就代表著靈魂的衰亡和破滅，任何人只要飲下壹滴，靈魂就會衰老壹歲。
　　而他倒入芭芭雅嘎藥壺中的劑量，足夠壹個四階升華者在瞬間風化死去，更不用說原本就時日無多的寇斯切了。
　　不死的魔王今日將迎來自己的死期。
　　戰勝的他卻不是勇者，而是他自身的生死大限。
　　而他，則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只要隱藏起來，等待這壹艘船上所有人都在寇斯切臨死之前的掙紮中灰飛煙滅就好。
　　最終，自己會抵達新大陸，成為唯壹的勝者。
　　他壓抑著自己興奮地笑容，擡起頭，然後，看到了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佇立在自己面前的魁梧人影。
　　不，與其說是魁梧，更應該說是龐大，仿佛巨人壹樣。
　　陰言楞在了原地。
　　“抱歉，進來之前忘記問妳。”
　　兜帽之下，壹個沙啞又嘲弄的聲音響起：“我可以進來麽？”
　　陰言呆滯地仰頭看著他，試圖後退，可是來者的鬥篷之下，驟然有壹截觸須壹樣的肢體彈出，纏繞在他的腳上。
　　“看在曾經是隊友的份兒上，我不想太過粗暴，畢竟大家都身不由己。”
　　說著，來者緩緩地扭了扭脖子，摘下兜帽，露出了那壹張遍布傷疤的熟悉面孔，向著他微笑：“可以將妳懷裏的魔藥給我嗎？”
　　那壹瞬間，陰言的表情好像見了鬼壹樣，收縮在了壹處。
　　“怎麽……是妳……”
　　緊接著，黑暗襲來。
　　……
　　……
　　充滿祥和與安寧的晚宴在嘶啞的尖叫之中戛然而止。
　　音樂的聲音斷絕，所有人都呆滯地扭頭，看向那個露臺之上劇烈變化的身影。
　　就好像驟然膨脹起來了。
　　自老人幹癟的軀殼之中，驟然鼓起壹大塊血肉，緊接著又是壹大塊……它們好像活物壹般在松弛的皮膚之下遊走著，令寇斯切的軀殼迅速地變化，時而累人，時而似獸，到最後，無數腫瘤和畸變已經不可抑制地從他佝僂的身體上浮現。
　　轉瞬間，他就變成了壹團好像爛泥堆積而成的怪物，勉強地保有著原本的輪廓，不斷地抽搐和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