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封神演义 by 许仲琳
2018-5-28 18:50
第九回 商容九间殿死节
诗曰:
忠臣直谏岂沽名,
只欲君明国政清。
不愿此身成个是,忍教今日祸将盈?
报储一念坚金石,
诛佞孤忠贯玉京。
大志未酬先碎首,令人睹此泪如倾。
话说雷开领五十名军卒,往南都追赶,似电走云飞,风驰雨骤。
赶至天晚,
雷开传令:
“你们饱餐,连夜追赶,
料去不远。”
军士依言,饱吃了战饭又赶。
将及到二更时分,军士因连日跋涉劳苦,人人俱在马上困倦,险些儿闪下马来。
雷开暗想:
“夜里追赶,只怕赶过了,倘或殿下在后,
我反在前空劳心力,不如歇宿一宵,明日精健好赶。
”叫左右:
“往前边看,可有村舍?暂宿一宵,
明日赶罢。”
众军卒因连日追赶辛苦,巴不得要歇息。
两边将火把灯球高举,照得前面松阴密密,却是村庄。
及至看时,乃是一座庙宇。
军卒前来禀曰:
“前边有一古庙,老爷可以暂居半夜,
明早好行。”
雷开曰:
“这个却好。”
众军到了庙前,雷开下马,抬头观看,上悬字乃是“轩辕庙”,里边并无庙主。
军卒用手推门,齐进庙来,火把一照,只见圣座下一人鼾睡不醒。
雷开向前看时,却是殿下殷洪。
雷开叹曰:
“若往前行,却不错过了!此也是天数。”
雷开叫曰:
“殿下,殿下!”殷洪正在浓睡之间,
猛然惊醒只见灯球火把,一簇人马拥塞,殿下认的是雷开。
殿下叫:
“雷将军!”
雷开曰:
“殿下,
臣奉天子命来请殿下回朝。
百官俱有保本,殿下可以放心。”
殷洪曰:
“将军不必再言,我已尽知,
料不能逃此大难。
我死也不惧,只是一路行来,甚是狼狈,难以行走。
乞将军把你的马与我骑一骑,你意下如何?”雷开听得,忙答曰:
“臣的马请殿下乘骑臣愿步随。”
彼时殷洪离庙上马,雷开步行押后,往三叉路口而来。
不表。
且言殷破败望东鲁大道赶来,行了一二日,
赶到风云镇又过十里,只见八字粉墙,金字牌匾,上书“太师府”。
殷破败勒住马看时,原来是商丞相的府。
殷破败滚鞍下马,径进相府来看商容。
商容原是殷破败座主,殷破败是商容的门生,
故此下马谒见商容却不知太子殷郊正在厅上吃饭。
殷破败忝在门生,不用通报,径到厅前,见殿下同丞相用饭。
殷破败上厅曰:
“千岁、老丞相,末将奉天子旨意,
来请殿下回朝。”
商容曰:
“殷将军,你来的好。
我想朝歌有四百文武,就无一员官直谏天子,
文官钳口武不能言,爱爵贪名,尸位素餐,成何世界!”丞相正骂起气来,那里肯住?且说殿下殷郊颤兢兢面如金纸,上前言曰:
“老丞相不必大怒,
殷将军既奉旨拿我料此去必无生路。”
言罢泪如雨下。
商容大呼曰:
“殿下放心!我老臣本尚未完,
若见天子自有说话。
”叫左右槽头:
“收拾马匹,打点行装,
我亲自面君便了!”殷破败见商容自往朝歌见驾恐天子罪责殷破败曰:
“丞相听启:
卑职奉旨来请殿下,
可同殿下先回在朝歌等候,丞相略后一步。
见门生先有天子而后私情也,
不识丞相可容纳否?”商容笑曰:
“殷将军,
我晓得你这句话:
我要同行你恐天子责你容情之罪。
也罢!殿下,你同殷将军前去,老夫随后便至。”
却说殿下离了商容府第,行行且止,两泪不干。
商容便叫殷破败:
“贤契,我响当当的殿下交与你,
你莫望功高有伤君臣大义,
则罪不胜诛矣!”破败顿首曰:
“门下领命,
岂敢妄为!”
殿下辞了商容同殷破败上马,
一路行来。
殷郊在马上暗想:
“我虽身死不辞,还有兄弟殷洪,
尚有申冤报恨之时。”
行非一日,不觉来到三叉路口,军卒报雷开。
雷开到辕门来看时,只见殿下同殷破败在马上。
雷开曰:
“恭喜千岁回来!”殿下下马进营,
殷洪在帐上高坐
只见报说:
“千岁来了。”
殷洪闻言,抬头看时,果见殷郊。
殷郊又见殷洪,心如刀绞,意似油煎,赶上前一把扯住殷洪,放声大哭曰:
“我兄弟二人生前得何罪与天地!东南逃走不能逃脱,竟遭网罗!两人被擒父母戴天之仇,化为乌有!”顿足捶胸,伤心切骨“可怜我母死无辜,子亡无罪!”正是二位殿下悲啼,只见三千士卒闻者心酸见者掩鼻。
二将不得已,催动人马望朝歌而来。
有诗为证,
诗曰:
皇天何苦失推详,
兄弟逃灾离故乡。
指望借兵申大恨,孰知中道遇豺狼。
思亲漫有冲霄志,诛佞空怀报怨方。
此日双双投陷阱,行人一见泪千行。
话说殷、雷二将获得殿下,将至朝歌安下营寨。
二将进城回旨,暗喜成功。
有探马报到武成王黄飞虎帅府来,
说:
“殷、雷二将已捉获得二位殿下,
进城回旨。
”黄飞虎听报大怒:
“这匹夫!你望成功,
不顾成汤后嗣我叫你千钟未享餐刀剑,
功未褒封血染衣!”令黄明、周纪、龙环、吴谦:
“你们与我传请各位老千岁与诸多文武,
俱至午门会齐。”
四将领命去了。
黄飞虎上了坐骑径至午门。
方才下骑,只见纷纷文武、往往官僚闻捉获了殿下,俱到午门。
不一时,亚相比干、微子、箕子、微子启、微子衍、伯夷、叔齐、上大夫胶鬲、赵启、杨任、孙寅、方天爵、李烨、李燧,百官相见。
黄飞虎曰:
“列位老殿下,诸位大夫,今日安危,
俱在丞相、列位谏议定夺。
吾乃武臣,又非言路,乞早为之计。”
正议论间,只见军卒簇拥二位殿下来到午门。
百官上前,
口称:
“千岁”。
殷郊、殷洪垂泪大叫曰:
“列位皇伯、皇叔并众位大臣!可怜成汤三十一世之孙,一旦身遭屠戮!我自正位东宫并无失德;纵有过恶,不过贬谪也不致身首异处。
乞列位念社稷为重,保救余生,
不胜幸甚!”
微子启曰:
“殿下,
不妨。
多官俱有本章保奏,料应无事。”
且言殷、雷二将进寿仙宫回旨,
纣王曰:
“既拿了逆子,
不须见朕速斩首午门正法,
收尸埋葬回旨!”殷破败奏曰:
“臣未得行刑旨出,
焉敢处决?”纣王即用御笔书“行刑”二字付与。
殷、雷二将捧行刑旨意,速出午门来。
黄飞虎一见,火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站立午门正中阻住二将,大叫曰:
“殷破败!雷开!恭喜你擒太子有功
杀殿下有爵!只怕你官高必险位重者身危!”殷、雷二将还未及回言,只见一员官乃上大夫赵启是也,走上前劈手一把将殷破败捧的行刑旨扯得纷纷粉碎,厉声大叫曰:
“昏君无道匹夫助恶,谁敢捧旨擅杀东宫太子!
谁敢执宝剑妄斩储君!似今朝纲常大变,
礼义全无!列位老殿下、诸位大臣!午门非议国事之所齐到大殿鸣其钟鼓请驾临朝,俱要犯颜直谏,以定国本。”
殷、雷二将见众官激变,不复朝仪,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出。
黄飞虎又命黄明、周纪等四将守住殿下,以防暗害。
这八名奉御官把二位殿下绑缚,只等行刑旨意,孰知众官阻住。
这且不言。
且说众官齐上大殿,鸣钟击鼓,请天子登殿。
纣王在寿仙宫听见钟鼓之声,正欲传问,
只见奉御官奏曰:
“合朝文武请陛下登殿。”
纣王对妲己曰:
“此无别事,只为逆子,
百官欲来保奏。
如何处治?”妲己奏曰:
“陛下传出旨意:
今日斩了殿下,
百官明日见朝。
一面传旨,一面催殷破败回旨。”
奉御官旨意下,
百官仰听玉音:
诏曰:
君命召,
不俟驾;君赐死不敢生。
此万古之dafa,天子所不得轻重者也。
今逆子殷郊,助恶殷洪,灭伦藐法,肆行不道,仗剑入宫擅杀逆贼姜环,希图无证;复持剑敢杀命官,欲行弑父。
悖理逆常,子道尽灭。
今擒获午门,以正祖宗之法。
卿等毋得助逆佑恶,明听朕言。
如有国家政事,俟明日临殿议处。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奉御官读诏已毕,百官无可奈何,纷纷议论不决,亦不敢散不知行刑旨已出午门了。
这且不表。
单言上天垂象,定下兴衰,二位殿下乃“封神榜”上有名的,自是不该命绝。
当有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只因一千五百年神仙犯了杀戒昆仑山玉虚宫掌阐道法宣扬正教圣人元始天尊闭了讲筵,不阐道德。
二仙无事,闲乐三山,兴游五岳,脚踏云光,
往朝歌径过忽被二位殿下顶上两道红光把二位大仙足下云光阻住。
二仙乃拨开云头观看,见午门杀气连绵,愁云卷结。
二仙早知其意。
广成子曰:
“道兄,成汤王气将终,
西岐圣主已出。
你看那一簇众生之内,绑缚二人,红气冲霄,
命不该绝;况且俱是姜子牙帐下名将你我道心,无处不慈悲何不救他一救?你带他一个,我带他一个回山,久后助姜子牙成功东进五关,也是一举两得。
”赤精子曰:
“此言有理,
不可迟误!”
广成子忙唤黄巾力士:
“与我把那二位殿下抓回本山来听用!”黄巾力士领法旨,驾起神风只见播土扬尘,飞沙走石,地暗天昏,一声响亮如崩开华岳,折倒泰山,吓得围宿三军、执刀士卒、监斩殷破败用衣掩面,抱头鼠窜。
及至风息无声,二位殿下不知何往,踪迹全无,吓得殷破败魂不附体。
异事非常,午门外众军一声呐喊。
黄飞虎在大殿读诏,才商议纷纷,忽听喊声,
比干正问何事呐喊有周纪到大殿,
报黄飞虎曰:
“方才大风一阵,
满道异香飞沙走石,对面不能见人。
只一声响亮,二位殿下不知刮往何处去了。
异事非常,真是可怪!”百官闻言,喜不自胜,叹曰:
“天不亡衔冤之子地不绝成汤之脉!”百官俱有喜色。
只见殷破败慌忙进宫,启奏纣王。
后人有诗感叹此事,
诗曰:
仙风一阵异香生,
播土扬尘蔽日明。
力士奉文施道术,将军失守枉持兵。
空劳铁骑追风影,漫有谗言害鹡鸰。
堪叹废兴皆定数,周家八百已生成。
话说殷破败进寿仙宫见纣王,
奏曰:
“臣奉旨监斩,
正候行刑旨出忽被一阵狂风把二殿下刮将去了,无踪无迹。
异事非常,请旨定夺。”
纣王闻言,沉吟不语,
暗想曰:
“奇哉!怪哉!”心下犹豫不决。
且说丞相商容,随后赶进朝歌,只听得朝歌百姓俱言“风刮去二位殿下”,商容甚是惊异。
来到午门,只见人马拥挤,甲士纷纷。
商容径进午门,过九龙桥,时有比干看见商容前来,百官俱上前迎接口称“丞相”。
商容曰:
“众位老殿下,列位大夫,我商容有罪,
告归林下未久孰想天子失政,杀子诛妻,荒淫无道,可惜堂堂宰府烈烈三公,既食朝廷之禄,当为朝廷之事,为何无一言谏止天子者何也?”黄飞虎曰:
“丞相,
天子深居内宫不临大殿,有旨皆系传奉。
诸臣不得面君,真是君门万里。
今日殷、雷二将把殿下捉获,进都城回旨,绑缚午门,专候行刑旨意幸上大夫赵先生扯碎旨意,百官鸣钟击鼓,请天子临殿面谏。
只见内宫传旨,俟斩了殿下,明日看百官奏章。
内外不通,君臣阻隔,不得面奏。
正无可奈何,却得天从人愿,一阵狂风把二位殿下刮将去了。
殷破败才进宫回旨,尚未出来。
老丞相略等一等,俟他出来,便知端的。”
只见殷破败走出大殿,看见商容,未及言说,
商容向前曰:
“殿下被风刮去了恭喜你的功高任重,
不日列土分茅!”殷破败欠身打躬曰:
“丞相罪杀末将了!君命点差
非为己私丞相错怪我了。
”
商容对百官曰:
“老夫此来,面见天子,
有死无生今日必犯颜直谏,舍身报国,庶几有日见先王于在天之灵。”
叫执殿官鸣钟鼓。
执殿官将钟鼓齐鸣,奉御官奏乐请驾。
纣王正在宫中,因风刮去殿下,郁郁不乐。
又闻奏乐临朝,钟鼓不绝,纣王大怒,只得命驾登殿,升于宝座。
百官朝贺毕。
天子曰:
“卿等有何奏章?”商容在丹墀下,
俯伏不言。
纣王观见丹墀下俯伏一人,身穿缟素,又非大臣,王曰:
“俯伏何人?”商容奏曰:
“致政首相、待罪商容朝见陛下。”
纣王见商容,
惊问曰:
“卿既归林下,
复往都城不遵宣诏,擅进大殿,何自不知进退如此!”商容肘膝行至滴水檐前,泣而奏曰:
“臣昔居相位未报国恩;近闻陛下荒淫酒色,
道德全无听谗逐正,紊乱纪纲,颠倒五常,污蔑彝伦,君道有亏祸乱已伏。
臣不避万刃之诛,具疏投天,恳乞陛下容纳,
真拨云见日普天之下瞻仰圣德于无疆矣!”商容将本献上,比干接表展于龙案。
纣王观之:
具疏臣商容奏:
为朝廷失政,
三纲尽绝伦纪全乖,社稷颠危,祸乱已生,
隐忧百出事:
臣闻天子以道治国,
以德治民克勤克戒,毋敢怠荒,夙夜祗惧,以祀上帝,故宗庙社稷乃得磐石之安,金汤之固。
昔日陛下初嗣宝位,修仁行义,不遑宁处,罔敢倦勤,敬礼诸侯优恤大臣,忧民劳苦,惜民货财,智服四夷,威加遐迩雨顺风调,万民乐业,真可轶尧驾舜,乃圣乃神不是过也。
不意陛下近时信任奸邪,不修政道,荒乱朝政,大肆凶顽近佞远贤,沉湎酒色,日事声歌。
听谗臣设谋,而陷正宫,人道乖和;信妲己赐杀太子,而绝先王宗嗣慈爱尽灭;忠谏遭其炮烙惨刑,君臣大义已无。
陛下三纲污蔑,人道俱垂,罪符夏桀,有乖为君。
自古无道人君,未有过此者。
臣不避斧钺之诛,献逆耳之言,愿陛下速赐妲己自尽于宫闱,姜皇后、太子屈死之冤斩谗臣于藁街,谢忠臣义士惨刑酷死之苦。
人民仰服,文武欢心,朝纲整饬,宫内肃清。
陛下坐享太平,安康万载。
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臣临启不胜惶悚待命之至!谨疏以闻。
纣王看完表章,大怒,将本扯得粉碎,
传旨命当驾官:
“将这老匹夫拿出午门,
用金瓜击死!”两边当驾官欲待上前商容站立檐前,大呼曰:
“谁敢拿我!我乃三世之股肱、托孤之大臣!”商容手指纣王大骂曰:
“昏君!你心迷酒色
荒乱国政独不思先王克勤克俭,聿修厥德,乃受天明命。
今昏君不敬上天,弃厥先宗社,谓恶不足畏,
谓敬不足为异日身弑国亡,有辱先王。
且皇后乃元配,天下国母,未闻有失德。
昵比妲己,惨刑毒死,大纲已失。
殿下无辜,信谗杀戮,今飘刮无踪,父子伦绝,阻忠杀谏炮烙良臣,君道全亏。
眼见祸乱将兴,灾异叠见,不久宗庙丘墟,社稷易主。
可惜先王竭精掞髓遗为子孙万世之基,金汤锦绣之天下,被你这昏君断送了个干干净净的!你死于九泉之下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纣王拍案大骂:
“快拿匹夫击顶!”商容大喝左右:
“吾不惜死!帝乙先君:
老臣今日有负社稷
不能匡救于君实愧见先王耳!你这昏君,天下只在数载之间,一旦失与他人!”商容望后一闪一头撞到龙盘石柱上面。
可怜七十五岁老臣,今日尽忠,脑浆喷出,血染衣襟,一世忠臣半生孝子,今日之死,乃是前生造定的。
后人有诗吊之,
诗曰:
速马朝歌见纣王,
九间殿上尽忠良。
骂君不怕身躯碎,叱主何愁剑下亡。
炮烙岂辞心似铁,忠言直谏意如钢。
今朝撞死金阶下,留得声名万古香。
话说众臣见商容撞死阶下,面面相觑。
纣王犹怒声不息,
分付奉御官:
“将这老匹夫尸骸抛去都城外。
毋得掩埋!”左右将商容尸骸扛去城外。
不题。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