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五章：收缴鸦片 一
　　广州的越华书院始建于一七五七年，但在一八三九年三月被临时改成了钦差大臣林则徐的行辕。三月十七日，广州十三行的商人们——这群中国最富有的商人，被官府招集到这里，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聆听钦差大臣的训斥：
　　“我林则徐奉皇上御旨前来广东查禁鸦片。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几天前颁布了《禁烟章程十条》，要求广东无论官员百姓，立即禁止贩卖销售鸦片，如有谁敢违反，一经查出，人即正法，货即没官。凡是吸食鸦片者，必须在两个月内戒绝烟瘾，如果一经查出，立即抄没全部家产。无论是百姓、兵勇、学生还是出洋船户，必须相互之间实行五户连环互保，无人敢保者，立即拿下，押送官府审讯。所有民居和商户的大门必须随时敞开，兵勇不管在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入搜查。”
　　“但是，就是这样，鸦片依然没有禁绝，为什么呢？因为就在伶仃洋上，就在洋人的趸船上，还有堆积如山的鸦片。那些助纣为虐的汉奸还在帮助洋人贩卖鸦片。那么，这些汉奸是谁呢？你们给我说说。”
　　商人们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开口。林则徐厉声说：
　　“以前在广州，如果洋人要到你们的商馆来，都是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等候你们这些行商的接见，就是这样，有些行商还可能故意避而不见，而要等他多次请求以后才肯出来见他。现在好了，有些行商不但不摆大爷之态了，有的还居然象孙子似的找着借口跑到澳门去迎接这些洋人。听说东裕洋行居然还送轿子给洋人的驻华总经理坐。我想问一问，你们的廉耻在哪里？难道你们不知道除非经过朝廷特许，洋人在我天朝不能坐轿，不能骑马，不能乘车的吗？你们的如此作为，连我林则徐都为你们感到羞耻。”
　　“你们这些人在这广州做生意都发了大财，都富可敌国了。但是你们只知道洋人和你们做生意让你们发了财，恬不知耻地巴结讨好洋人。你们不想一想。如果不是皇上的恩泽，允许洋人来我天朝贸易，你们赚谁的银子去？不知道感恩朝廷也就算了，竟然还甘为汉奸勾结洋人为非作歹，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
　　“近年来鸦片泛滥，白银外流，皇上忧心，满朝文武无不焦虑万分。可是你们这些行商却罔顾天理人伦，罔顾君臣之大义，依然勾结洋人，胡作非为。我看如今鸦片走私如此猖獗，和你们这些行商绝对脱不了干系。你们天天和洋人在一起，可是直到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告发洋人，难道你们这些人不是洋人的同谋？”
　　“我这次奉皇上之命前来广东，首先要惩办的就是那些寡廉鲜耻勾结洋人的汉奸，查禁鸦片还在其次。你们现在给我马上到洋人的商馆中去，让那些洋人赶紧把鸦片全部交出来，并且具结汉字和洋字的两份甘结合同，保证以后来华经商永不夹带鸦片，如果带来，一经查出，货物全部没收，人当场开刀问斩。这事限你们三天之内完成。如果办不好，我将奏明皇上，选一二个平日里和那些贩卖鸦片的洋人沆瀣一气的不法之徒，立即抄家问斩。”
　　听到这里，十三行总商伍秉鉴早就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他葡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
　　“回禀钦差大人，怡和洋行伍秉鉴愿意以全部家产报效朝廷。”
　　林则徐冷笑着说：
　　“十三行受皇上恩准，垄断专营，替朝廷管理来华洋人，经营华洋贸易，亦官亦商。听说你伍秉鉴现在已经做了总商，而且还花钱捐了个三品顶戴，那这样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朝为官了。不过，现在本钦差不要你的钱，今天本钦差只想要你的脑袋。”
　　伍秉鉴今年七十岁，家住珠江南岸的河南岛。
　　一八一三年伍秉鉴经营的怡和洋行超越潘家的同文洋行成为广州的首富之后，他亲自在河南岛的安海乡购置土地一百二十亩建造了现在的这座府邸。
　　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园林建筑。当地人称作伍家花园。从大门进去有土地祠，荷塘，修簧埭竹林，万松园，伍家宗祠，登高远眺还可以欣赏珠海波光胜景。这座庞大而精致的建筑除了足够容纳整个伍氏家族和他们的七百三十多个仆人生活外，也是伍秉鉴接待外商的主要场所。来华的洋商都以能够进入伍家花园而深感荣耀。
　　不过，今天被钦差训斥一番后的伍秉鉴心情却格外落漠。他回到家中一直呆呆地独自坐在书房中。他的第五个儿子伍绍荣听说后进来小心地问：
　　“爸，钦差今天怎么说？”
　　伍秉鉴叹了口气说：
　　“钦差说要我的脑袋。”
　　伍绍荣吃了一惊：
　　“是不是他听到什么了？”
　　伍秉鉴说：
　　“你是说。。。。。。？”
　　伍绍荣说：
　　“天地会。”
　　伍秉鉴想了想：
　　“不会吧？”
　　伍绍荣说：
　　“要是当初我们不和天地会来往就好了。”
　　伍秉鉴叹了一口气说：
　　“没有天地会那帮兄弟的照料，哪里会有我们怡和洋行的今天？你就说道光六年的那次吧。那个叫艾利克斯的洋人欠我们六万七千块银元的货款。因为官府不管，我们扣不住人家。结果让他回到了印度的加尔各答。要一般人来说，这钱也就算完了。结果天地会的兄弟们知道后，他们直接派人到加尔各答把这个洋人绑回了新加坡。逼着他家交清了货款才放人。再说，我们的生意现在做大了，我们的船天天在海上航行。而这南洋的洋面上从前明以来就没有太平过。如果没有天地会兄弟的关照，我们的生意能够这样顺风顺水吗？那些海盗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找过我们的麻烦，难道海盗怕我们怡和洋行吗？海盗不敢惹的是天地会。现在我已经老了，如今的天下正是多事之秋，这份家业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可得十分用心地去打理呀。”
　　伍绍荣说：
　　”知道了，爸。不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伍秉鉴说：
　　“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在天朝做生意，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一着不慎，不但倾家荡产，而且可能性命难保。所以前几年我们家才在美国的铁路，证券，保险，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和阿萨姆公司入了一些股份。不这样分散风险，万一我们在这广州的家业完了，我们这一大家人就得去要饭吃了。”
　　伍绍荣说：
　　“一直以来，朝廷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断地敲诈勒索我们，他们实际上是把我们当成了他们自家的银库。你看朝廷那次有事不是找我们拿银子？打仗？水灾？旱灾？皇亲国戚的婚丧嫁娶？大大小小官员为了讨好上司奉送的银子？”
　　伍秉鉴说：
　　“要不怎么人家会说我们十三行是天子的南库呢？”
　　伍绍荣说：
　　“还是洋人的规矩好一些，商人讲信用，政府官员也不敢随意对商人勒索摊派。”
　　伍秉鉴说：
　　“洋人的规矩看起来好像是好一些，商人看起来好像也讲信用。不过，我们在洋人那里有不少生意，你一定要知道，他们这样做仍然是为了赚钱。洋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像一群绵羊，其实他们才是真正吃肉的狼。乾隆年间，当时这里只有八家行商，其中益和、富顺、宝来和义顺四家欠了洋人一百零七万银元，因为没有办法还款，利息滚来滚去，后来就变成了三百八十万。这事不知道怎么被洋人告到了皇上那里。皇上知道后，皇上要面子，责问这些行商：我们堂堂华夏天朝怎么能欠洋人的钱呢 ？他桌子一拍说，好，欠三百八十万，那你就给人家还七百六十万好了，加倍地还。可谁还呢？这四家行商本来连一百零七万都还不起，你要他还七百六十万，他怎么还？皇上想了个办法，就由剩下的行商来还，分十年把七百六十万还了。而这四家欠债的行商则全部抄家，充军伊犁。”
　　“二十多年前，这里有一家丽泉洋行，老板叫潘长耀。一个美国人麦肯锡欠了他三十六万块银元的货款。因为朝廷不管，他自己又没有办法要回来。一八四一年他便去美国最高法院控告麦肯锡，要求麦肯锡还他钱。第二年他还写了一封信给当时的美国总统麦迪逊，希望美国总统好好地管一管麦肯锡，让他尽快地还他钱。可美国总统就是装作不知道。后来官司是赢了，不过十多年了，一直到丽泉洋行倒闭，潘长耀还是没有拿回他的钱。”
　　伍绍荣说：
　　“我明白了。不过美国人中还真的有不少好人。福布斯不就被你收作干儿子了吗？”
　　伍秉鉴说：
　　“说起福布斯我想起来了。今天钦差在《谕各国夷人呈交烟土稿》中指名道姓提到你，要你负责劝说洋人上缴鸦片。看来钦差这次是盯上我们家了。该怎么劝说这些洋人赶紧上缴鸦片，你还得好好地想一想，弄不好这件事情钦差还真敢要了我们父子的脑袋。现在别的洋人我们暂时管不了这样多，但是旗昌洋行是我干儿子开的，你赶紧过去一趟，告诉福布斯，把手里的鸦片赶紧交出去，不要和钦差大人顶撞。如果英国人不肯上缴手里的鸦片，打仗就是早晚的事情了。只要仗一打起来，他们美国人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伍绍荣说：
　　“你是说如果这次洋人缴了鸦片就太平了吗？”
　　伍秉鉴说：
　　“鸦片缴了也可能太平不了。现在英国人真正要的不是鸦片贸易，而是自由通商，而皇上能给洋人这个吗？不能给，洋人迟早要打过来。”
　　伍绍荣担心地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伍秉鉴说：
　　“在美国的那三笔银子，通知他们不要还了，按照原来的约定，算是我们在铁路公司的入股。阿萨姆公司的那笔银子也叫他们不要送过来了，先暂时存在加尔各答的银行里。万一我们在广州的家业完了，我们这一大家人好歹还有一口饭吃。”
　　伍绍荣说：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