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風聲雨聲出天山

　　滿天的露珠，從不同的角度映照出他們兩個的身影，這個場景只維持了壹瞬間。
　　壹瞬間之後，所有的露珠都被拉伸變形。
　　萬萬千千的水線，以極快的速度匯聚到雄霸的身邊，糾纏在他五指之間，匯聚到他掌下的那個無色球體之中。
　　填滿了露水的透明圓球，向著方雲漢擊出。
　　紫色的雷電本來飽含著方雲漢的心神意誌，是不可能像尋常的自然界閃電壹樣，被露珠給導引、分散開來的。
　　但是這壹次，當方雲漢的手掌，迎著那個球體劈過去的時候，掌上縈繞的所有電光，都在剎那間消失。
　　他的掌刀從那個球體中間掠過，將之斬碎的時候，只覺得壹陣古怪的清涼，霎時過眼，手腕以下的部位便只剩白骨。
　　而這白骨，還在繼續崩毀。
　　以方雲漢的視角來看，便是他的整個手骨，驟然壹下從正常的狀態，縮到比針尖還小，如同憑空消失。
　　古怪的清涼感覺，又從斷腕向整條右臂蔓延。
　　“這是……”
　　方雲漢心中詫異，輕喝壹聲，整條右臂隨之自行炸散，血肉骨骼，全化作血色馨香的氣流，在半空中壹下盤旋，於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回歸自身，生機貫入其中，重新凝結成壹條完整的手臂。
　　手臂雖然恢復完整，方雲漢雙眉之間卻微不可察的皺了壹下。
　　他感覺到自己的精神意誌，竟然也在剛才被泯滅了壹絲。
　　北冥重生法和十陽聖火共參，修成靈臺方寸第二層《天日溟滄篇章》之後，肉體上的傷勢對方雲漢來說，已經不算什麽緊要的東西，但是精神上的折損，卻由不得他不重視。
　　另壹邊，出其不意，壹招得手的雄霸，見到這樣近似於滴血重生、瞬間復原的場景，也吃了壹驚。
　　但他們兩個都具備在心中驚詫的同時，戰意不減，應變不停，攻勢不頹的強者素質。
　　兩個人在互相震驚的同時，下壹輪交鋒又已過手。
　　雄霸雙掌之間，都已經運聚了那種獨特的無色球形，依舊是種種最樸實無華，千錘百煉的攻擊招式。
　　而方雲漢的招法卻是壹變。
　　變化於不動聲色之中，眼耳口鼻舌難以察覺的層面。
　　從表面上來看，他依舊在施展壹種霸道無比的刀法，步法挪移，身形順轉之間，都有天意雷霆隨行，每壹揮手都是千百道霹靂，匯聚在手掌的邊緣，凝聚成無堅不摧的鋒芒。
　　但多看片刻就能發覺，之前每壹輪錯身，必定要跟雄霸硬拼的方雲漢，現在每壹步，每壹刀，都會巧之又巧的，側開雄霸攻擊的最強點。
　　他的剛猛無儔，竟然可以跟微妙空幻的靈犀變化，配合的天衣無縫，已經超出剛柔並濟的界限，達到了剛與柔不可分割，混淆這兩種認知的程度。
　　以至於，就算是在采取這種避其鋒芒、較為柔弱的對敵策略之時，也沒有半點畏首畏尾，步步為營的小心謹慎，反而愈發的如神如狂，盡情揮灑出了通聯天地人三才，宏大壯闊的天之刀勢。
　　於是，這就產生了壹種奇妙的現象。
　　在滿目瘡痍，壹圈圈塵浪、草葉，不時削減開來的山地之中。
　　本該是力量碰撞最激烈的中心處，卻在接下來的上百個回合之中，都沒有發生真正的對拼。
　　方雲漢看似無意，蠻不在乎的讓過了雄霸手中無色球體劃過的所有軌跡。
　　而雄霸也不得不閃避方雲漢揮斬過來的雷霆刀勢。
　　人間頂峰強者的戰鬥，好像被拖入了壹種最庸俗的局面，要靠持久的消耗，來分辨對方的破綻。
　　雄霸自然不樂於這樣的戰法，於是在第壹百次錯身之後，他與對方如有默契壹般，拉開了距離。
　　四周各類土石樹木的碎片，因他們的動作停止，也逐漸塵埃落定。
　　兩人隔著上百丈的空間對峙。
　　方雲漢眼中的神光閃爍不休，靈臺方寸的運轉變化，往種種復雜的形態切換，尋找著能夠有效抵禦剛才那種無色球體的法門。
　　他竟然漸漸閉上了眼睛。
　　就在此刻，雄霸的右腳往前壹踏。
　　色調深沈的鹿皮長靴觸及地面，霎時間，周圍幾千米的地面，隆起五六百個奇特的球體。
　　這些球體的表面，大多帶著土壤和草皮的顏色，隆起擴張的速度快的驚人。
　　壹眨眼之後，雄霸和方雲漢站立的地方，甚至是這整片山野之間，好像都已經不存在壹塊平地，而是由上千個碩大的球形，堆積而成，凹凸不平的古怪地勢。
　　雄霸擡手。
　　所有龐大的球形，便瞬間消失，而每壹個球體坍塌消失之後，都會從中溢散出壹道無色透明，卻又顯眼無比的氣流。
　　周圍幾千米的地面，整體向下削減了三尺有余，這個範圍裏所有的物質，都像是自行泯滅掉了壹樣，空氣中甚至找不到半點塵埃，來證明那些以千萬噸計的土壤，曾經存在過。
　　只有成百上千，群龍亂舞的那些無色氣流，在雄霸眸綻冷光，五指箕張的駕馭之下，向著方雲漢團團封鎖，絞殺沖撞過去。
　　“原來是這樣！”
　　方雲漢沒有睜眼，眼皮之下的視線，卻似在這壹刻，洞徹了那些無色氣流的本質。
　　他手掌壹翻，掌心裏，忽然就有壹朵塵埃構成的蓮花，盛放開來。
　　任何物質的基礎，都是由三種屬性的元氣構成，這三種元氣，壹者為正，壹者為負，壹者非正非負。
　　三者之間，涇渭分明，卻能渾然結合，安穩平衡，這才使得世間的種種物質，有穩定存在的形貌。
　　雄霸從三元、四絕、五雷之中，領悟出來的武道真諦，混合了泥菩薩所得來的未來影像全部理論，便使他得以做到壹種，對物質層面最具破壞力的招法。
　　——破界。
　　打破三者的界限，引導正負相抵，則物質的存在基礎，便缺失了三分之二。
　　此方天地之間，任何物質上的存在，在這種根基坍塌了三分之二的情況下，都會不可挽回的走向自毀的結局。
　　而正負相抵之後，殘余非正非負的那壹種無色之氣，更會被雄霸吸收歸納過來，為他的下壹次攻擊增加力度。
　　這就是他如今的武道大成之法門——《三界歸元神功》。
　　正因為是非正非負的無色之氣，幾乎可以說是跳出兩儀外，不在五行中。
　　所以，即使是方雲漢這樣的渾厚功力，也無法抵抗這種無色元氣的侵入，只能依靠斷臂重生的方法，來規避這種無色之氣在他體內持續引發的“破界”。
　　但是天下間，有法便有破，方雲漢手心裏，此刻聚成的這壹朵塵埃蓮花，便是他構思的破法。
　　當初從《山字經》領悟出來的“天刀第九訣，逝者如斯夫”，可以加速人體的新舊交替，把五臟六腑骨骼血肉的死死生生，全都濃縮到了壹念之間。
　　而如今的方雲漢，再次施展出這壹式刀訣的時候，與昔日已是天壤之別。
　　《天哭經》的古老神秘，似乎也盡數容納於其中。
　　掌心裏的蓮花生滅之間，天山所在的這壹角天地，種種自然物質的新舊交替，也已經被共鳴、勾連、催化、加速。
　　宛若群龍狂舞，封鎖天地八方的上千道無色氣流，在沖向方雲漢的過程之中，倏地，便蒙上了暗沈如土的色彩。
　　非正非負的無色之氣，本該是不能單獨存在於自然界的壹種東西。
　　如果不去管它的話，無色之氣在造成壹定的破壞之後，也會吸收自然中存在的其他正負元氣，重新構成壹種新的物質。
　　而方雲漢現在，便是加速了這個過程，使得無色氣，向著土行元氣更快的過渡。
　　區區土行元氣，又怎麽能無聲無息地再度滲透到方雲漢的護體真氣之內。
　　他身上的紫色雷電，狂暴的炸裂開來，便將所有的昏黃氣流，阻隔在外。
　　但雄霸已破開天昏地黃，壹掌攻到了方雲漢心口前不足兩寸的地方。
　　畢生精力開創出來的得意法門，三界歸元神功，這麽快被人想出了可以有效抵抗的方法。
　　雄霸心中驚訝的情緒卻並沒有太多，跟之前看到方雲漢手臂重生的壹幕壹樣，都是壹種雖然吃驚，卻也在意料之中，不足以為之動容的程度。
　　雄霸身為人間七大頂峰之壹，深切的知道，這個層次的武道強者，擁有多麽驚人的悟性和進步速度。
　　自從三十年前，天下七大頂峰的格局定下來之後，最近三十年以內，無人能夠超越他們的層面。
　　並不是因為武林中已經沒有人才，而是因為，他們所在的這個層面，實在是達到了這個世界，數千年武道發展史上的壹種極限。
　　古往今來，或許還有與他們同壹高度的，或許還有戰力能夠稍勝他們的，但是，已絕沒有人能夠在武道的境界上，對他們這七個人抱以俯瞰的視角。
　　就算是菩提達摩重生，釋迦牟尼在世，關聖帝君復活，倉頡老祖再臨，在武道修行上，對他們這七人，也要平等視之。
　　最多就是先走了半步，晚走了半步的區別。
　　方雲漢已經用他在徐州城的戰績，證明了他同屬這個層次，那麽他無論會在戰鬥中有什麽樣的進步，使出多麽新穎的破招方法，都不值得奇怪。
　　想出了破法又如何？
　　就算是三歲的孩童都知道，只要我用劍擋住對方的劍，就不會被砍死，但是這世間，不死的劍客又有幾個？
　　能用三界歸元神功的特性，難住方雲漢壹時，換來這個機會，雄霸就已經心滿意足，他更覺得這個時機，綽綽有余。
　　嗡！
　　無色的球形在雄霸掌前膨脹開來，撞在方雲漢心口。
　　無色氣摧枯拉朽的將方雲漢的胸膛打出壹個窟窿，使得構成他血肉之軀的大量物質自毀，窟窿的邊緣更急速擴大，向上延伸。
　　方雲漢右手之中有壹朵蓮花，這個時候距離雄霸的心口，也只有不到半尺，但卻像是僵了壹樣，沒能遞出去。
　　雄霸眼中露出壹抹勢在必得的勝者神采。
　　在戰鬥中，這個開創天下會的壹代霸主，已經察覺到方雲漢不在乎肉身上的傷害，但是，在他以肉身運轉功法之時，終究還是要遵循壹些基本的道理。
　　比如說，他體內壹種極其灼熱、能給雄霸在冥冥之中帶來死亡威脅感的力量，就是存在於心脈之中。
　　而且存在於心脈中的這股熱能，可以算是方雲漢的功法核心之壹，毀掉這個核心，他當下運轉的其他任何招數，都要因之受到影響。
　　雄霸的三界歸元，無色之氣，就會趁著這個影響，把剛剛得到的壹瞬勝機，擴大成必勝的機會，摧毀方雲漢的頭顱。
　　順帶靠著人體大腦與精神的緊密聯系，將之當作無色氣傳導的橋梁，把方雲漢的精神意誌也絞殺大半。
　　殺其身而損其魂，如此壹來，縱然還有壹些殘余的威脅，也再不能算是壹個完整的頂峰強者了。
　　人心裏的念頭起伏，比電光還要迅捷。
　　雄霸腦子裏這些想法壹閃而過，全力催發的無色氣，才蔓延到方雲漢脖子的位置。
　　忽然！
　　方雲漢左手壹抓，竟將自己的頭顱從脖子上抓了起來，在無色氣蔓延來之前，自己切斷了脖頸。
　　無色之氣，順著他的脖頸向上沖擊，打入空處。
　　而他抓在左手的頭顱，則從左側壹轉臉，瞪了雄霸壹眼。
　　這個場景實在是過分的詭譎。
　　壹個無頭的殘缺身子站在那裏，右手掌上托著壹朵塵埃蓮花，左手向側面平伸，拎著自己的頭顱，然後，那頭顱的眼眶裏面，便射出兩道紫色的光柱。
　　雄霸此刻將無色之氣全力催發殺敵，護體真氣不免弱了壹籌，紫光照眼，悶哼壹聲，兩眼便被刺瞎。
　　方雲漢左手將頭顱往天上壹扔，斷頭飛在半空，殘缺的身子化作血色氣流匯聚而去。
　　生死翻盤的時機稍縱即逝。
　　方雲漢不等自己的身體完全重生，剛把上半身長出來，腰際以下還是壹團血色煙雲，卻已經向著雄霸撲殺過去。
　　兩人在瞬息之間，掌指刺擊碰撞數十合。
　　雄霸額頭，被方雲漢壹指點中。
　　血色煙雲托舉著上半身，颯然遠去。
　　雄霸臉上僵硬了壹下，緊閉著的眼眶裏面留下兩行血淚，頭頂則噗噗噗，生出壹叢蓮花。
　　昏黃的蓮花迎風壹擺。
　　雄霸的瞎眼睜開，眼中暗紅，怒化壹道心音。
　　‘老夫還有生機！！！’
　　他翻手向天壹劈掌，壹股無色氣溢出。
　　隨即身軀化灰，漸漸隨風飄散。
　　無色之氣，須臾穿空，在雲層之中盤旋，壹種極致空無的氣息，從中傳出。
　　隱隱約約的，雲端之上浮現出壹種異常的景象，仿佛另壹個世界，於此接壤。
　　在那個世界之中，無窮的迷霧飄來蕩去，忽然浮現出天下第壹樓的景象。
　　那是昨天的天下第壹樓。
　　樓中的雄霸，正對著自己的三個徒兒發問。
　　“懷空，妳覺得，為什麽這個方雲漢的下壹個目標會是老夫？”
　　這句話剛說出來，身處異端界域之中的雄霸，霍然若有所覺，眼神竟往那無色氣所在的方位轉來。
　　無色氣向兩界隔層沖擊而去，旁邊卻飛來壹道靈臺氣箭，刺入其中。
　　無色之中，驟生昏黃。
　　那樓中的雄霸眼神壹掃而過，已經具備了顏色的元氣，反而不具備能夠被他看見的特質了。
　　雲層中盤旋的這道元氣漸漸散開，四無秘術招引而來的異端界域，也逐漸隱去。
　　雲層之上的天下第壹樓景象。消失在時光的迷霧中。
　　方雲漢的身體徹底復原，落地的頃刻，已經勾連四周木質碎屑，為自己撚出壹身棕白色的衣袍披上。
　　他往雲端看了壹眼，眼角余光裏映出點點燈火。
　　天下會的門人，終於集體趕到附近。
　　“師父？！”
　　宛如碩大蜘蛛的天劫戰車沖在最前。
　　戰車中的少年悲吼壹聲，八條鋼鐵節肢閃電般收攏上去，化作邊緣如同刀片的車輪，天劫戰車在半空之中轟然沖刺而來。
　　戰車所造成的真空軌跡延伸的方向，方雲漢轉過目光，壹指頭彈在戰車前端撞角上。
　　轟隆！
　　懷空從戰車裏面翻出來，砸到方雲漢左邊的地面，翻滾出去近百米。
　　天劫戰車則在慣性和壹指之力的對拼下被壓扁，破破爛爛的砸向右側，轟入泥土之中。
　　方雲漢壹絲目光也沒有分給那個昏死過去的少年，袍袖壹振，便迎向天下會的眾多門人。
　　片刻之後，方雲漢踏上天下第壹樓，身後的人躺著、跪著，從山下蔓延到山頂。
　　“天下會當下共有六百二十壹處分舵，是吧？”
　　渾身脫力，倚在壹棵樹旁的秦霜，正咽著口中的血腥味，便聽到了這樣的話。
　　此刻群山之間，沒人有力氣能回應他的言語。
　　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需要別人來回答。
　　在這晨曦將至的時候，雷雲卻漸漸匯聚到天山上空，帶來暴雨的前兆。
　　“十天之內，讓這六百二十壹名分舵舵主，皆來拜我。”
　　“降者，生。”
　　“不降者，往生！”
　　烏雲中，紫電轟鳴，暴雨傾盆。
　　方雲漢的意誌，伴隨著雨聲和雷聲，傳出天山。
　　天下會，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