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碧海千波無明處

　　申時。
　　太陽落在西天邊際，熾白的光華漸漸沾上了壹抹黃昏的暖色。
　　淩晨離開的那些賊軍，再也沒有回來，城中的百姓終於有人出來活動，劫後余生的悲傷與慶幸交雜著。
　　承平數代的城池，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傷痕，有人伏地痛哭，有人像是這時候突然脫力了壹樣，呆滯的坐在街道上。
　　他們不知道那些賊軍也已經遭受重創，付出了血的代價，就算是知道了，也絕不可能立刻就因此而欣慰，仇恨與悲傷，本來就不是這種簡單的交換。
　　但是除了這壹些過度悲傷的人，也有壹部分家中並無親友亡故，只是驚恐難眠了數日的百姓，需要壹個發泄的渠道。
　　漸漸的，細碎的聲音從城中各處傳來，主幹道上，聚攏了不少人，圍觀府衙前的數十名火槍兵行動。
　　城中的陽光被人們的身體遮擋，重重疊疊的影子，投在前面的百姓身上，投在地面上，府衙前好像因此顯得更加昏暗。
　　他們當然不清楚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已經知道這些曾經守衛城池的火槍營士兵，是在做壹件約等於為他們報仇的事情。
　　壹尊大炮被推了過來，炮口正對著這座府衙的正門。
　　有人在調整高度，有人在填充火藥，安放引信，也有士卒在眾人的圍觀之下，有些不安的詢問。
　　“這東西看起來都不太圓的樣子，跟以前我們用的炮彈差別也太大了，真的能夠發射出去嗎？”
　　“沒問題的。”有老成些的士兵說道，“其實也就是近幾年才換了這種內置火藥的炮彈，以前開炮的時候，都是隨便往裏面填幾個打磨有些圓的石頭就行了。”
　　“只要比炮管小的東西，本質上都能射出去。”
　　殘余的火槍兵之中官階最高的壹個，手裏拿著壹張紙符，眼中有些忍不住的焦急，催促道：“快點，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有壹個老兵拿著火把靠近過來，喊道，“全都準備好了，只要時辰壹到，立刻就能開炮。”
　　他這句話喊出來之後，所有聽到的人都靜了下來，周圍壹切的雜音都消失了，好像下壹刻就是開炮的時候。
　　不過眾人屏聲斂氣的等待了好壹會兒，那紙符還是沒有燃起，申時三刻的約定時間還沒有到。
　　大多數緊繃著精神等待的人，逐漸就有些支撐不住，又開始分心。
　　拿著紙符的那個士兵，鼻梁上滾過了壹滴汗珠。
　　他註視著黃紙紅符，時不時地將紙符在兩只手之間換來換去，只用指尖捏著，害怕這張符紙被自己手心裏沁出的汗液浸濕了之後，就發揮不了作用。
　　“著了！”
　　壹聲驚叫。
　　眾目睽睽之下，那張紙符無風自燃。
　　拿著紙符的士兵看見那團火光的時候，不自覺楞了壹下。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這個時候，他好像從自己不可能聽到的、極遠的地方，接連聽見了四聲巨響。
　　然後，從他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又傳來了引信被點燃的聲音。
　　火把從引信上移開，壹縷青煙升起。
　　短暫而又好像顯得時間被拉長了的等待之後，轟然壹聲。
　　嘭！
　　壹個肉眼無法捕捉到的東西，高速飛射出去。
　　碩大的深紅色護罩，原本隱藏在虛空之中，這個時候受到劇烈的沖擊，轟然浮現。
　　在眾人眼中，就像是有最上等的深紅色綢緞憑空閃出，圍繞，漂浮在空氣之中，周密壹體，渾然無縫，將整個府衙內外隔絕。
　　不過，現在這個護罩上已經多了壹個非常顯眼的凹陷處。
　　剛才從炮管之中轟出去的東西——顏色深沈、滄桑的壹塊不規則石頭，此刻就壓在這個凹陷位置的最深處。
　　炮口逸出濃煙。
　　壹群火槍兵的臉色急變。
　　從炮管裏面噴射出去的那塊石頭，雖然把護罩打到凹陷下去，但畢竟沒有破。
　　火炮的沖擊力往往就只是在那麽壹瞬間，既然這壹下子沒能擊破，便幾乎可以說明，他們這壹次行動已經……失敗了。
　　從皇都來的那些人交托給他們的任務，失敗了。
　　這個據說會關系到五座城池，數十萬百姓生計的行動，失敗了！
　　護罩上的深紅色光芒，映在所有人的臉上，火槍兵們臉上的表情，在這樣的光芒映射之下，開始向迷惘，頹廢，失望的狀態滑落。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壹股更加明亮、煌煌、朗然。
　　同為紅色，卻紅得光明正大的毫芒，照亮了整條街道，把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從暗淡的血紅，變作壹片火紅的熱烈。
　　那個陷入了深紅護罩中的石頭，忽然綻放了壹圈別樣明艷的紅光氣浪。
　　頃刻間，整條長街上的人們都覺得渾身壹片灼熱。
　　就好像是從蕭瑟秋風、悲涼街景裏，忽然壹步跨入了熱風滾滾、天日灼灼的沙漠之上。
　　熱的他們每壹個毛孔都覺得發燥，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後退。
　　那正是熒惑之石！
　　曾經被東皇太壹設法調節五行，使得其中熱力流轉平衡，不往外泄露的熒惑之石，被方雲漢加了壹道劍意在上面，緩慢破壞平衡。
　　然後，塞到炮管裏面，再被火藥壹激，其中的熱能頓時被誘發出來，就像是當初剛從九天之外墜落的狀態。
　　這熱力壹出，深紅色護罩凹陷的地方，頓時被燒出了壹片缺口，那塊石頭越過了護罩，落入府衙之內。
　　有了這壹個缺口之後，深紅色護罩的整體性已不復存在，很快就從那個破損的地方開始，飛快的潰散消失。
　　至此，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壇全部被破壞，整個汲取地氣的儀式都被破解掉。
　　同壹時刻。
　　西海之上，十幾艘大型樓船組成的船隊，圍成了壹個巨大的圈子，中心處，是壹座正在緩緩下沈的古老戰艦。
　　這艘戰艦的甲板上，斷了右臂的高擇言，正註視著那尊控制整座戰艦的中樞——獨腳石人。
　　石人身上壹直竄動匯聚著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五座法壇應該都被破掉了。”
　　高擇言向身邊的田懷夢嘆息壹聲，道，“待會兒石人伐龍艦徹底潛下去之後，妳就通知整個船隊，繼續向西進發，遠離海岸。”
　　他肩膀處的創口，以及背後翅膀破損的位置，都已經經過處理，不再流血。
　　而有著神賜之心提供的充沛生機，斷臂之後才壹個時辰，這個金原公國大都督的氣色已經恢復了不少。
　　不過，六大強將，數萬大軍，被對面孤身壹人殺的淒風苦雨，險些逃亡無路。
　　經此壹場大敗之後，再要高擇言展露出那種強烈無比的自信，就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他望著東邊的海岸，精神有些恍惚似的，繼續叮囑道，“法壇被破之後，那個人，有很大的可能還會追來。”
　　“海上本來是我們的主場，卻也是無所憑依的地方，如果再次被他追上的話，只要花壹段時間擊破船艙，讓這些船全部沈沒，恐怕這遠離故土的茫茫大海，就將成為金原水師葬身之處。”
　　田懷夢鄭重的點頭：“我明白的。”
　　其實在這壹個時辰裏面，損失慘重的金原水師，已經帶著船隊壹路向西，遠離了海岸數十裏之遙。
　　可是，整個船隊的目標太大，只要還處在那個人可追索的視野內，都算不上是安全了。
　　“好，妳去吧。”
　　等田懷夢飛出這戰艦之後，高擇言就將僅余的壹只手臂按在獨腳石人的肩上。
　　壹層保護罩，將戰艦甲板籠罩進去，石人伐龍艦，在洶湧起伏的水浪聲中，徹底沈入了海面以下。
　　完全沈入水下之後，海浪的聲音反而變得低微了。
　　整個石人伐龍艦之上，只有用於維持基本操作的幾百個士兵，他們也只是沈默的執行高擇言的指令。
　　數百米長的戰艦，陷入壹片靜謐之中，只有持續的下沈……下沈……下沈……
　　高擇言只需要負責調節這艘戰艦的動力，隨著戰艦沈到百米以下，海面以上的光明已經被稀釋的差不多了，周遭的環境壹片幽暗，只有戰艦上保護罩的光芒照亮了壹片區域。
　　他仰著頭，透過這半透明的保護罩，看著海中的景色。
　　無論是東大陸還是西大陸，壹般，都會把山與海並稱。
　　但隨著近些年航運技術的發展，真正對海洋有所了解的人都會隱約的有這樣壹種明悟。
　　就算是把東大陸、西大陸的所有崇山峻嶺加起來，其實，也遠遠不足以與天地之間，所有的海洋體量相媲美。
　　人的發展，可以橫行於陸地，攀援於山巒，少數的強者，可以前往極南、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皇朝、帝國的船隊，可以漂流於海面之上。
　　但是，古往今來，東西史冊追溯幾千載，從沒有誰可以探索到深海。
　　百尺、百丈以下的海洋，就像是另壹個世界，甚至要比久遠以來，人類所占據的那個世界，更加廣闊，充滿瑰奇、夢幻的色彩。
　　隨著這艘戰艦潛得越來越深，他們見到了無數難以想象的美景。
　　如同銀色風暴壹樣的魚群，存在於瀚海萬波之下的高峰、盆地，數之不盡的珊瑚，以及在這些珊瑚、古巖之間生存的奇特生物。
　　頭生獨角、渾身纏繞電光的怪蛇，腦袋前面懸掛著壹盞燈籠的胖頭魚，能夠團成球形的軟體蟲子，大口吞食著泥沙的老龜，吸附在鯨魚體表，密密麻麻，遍布背脊，使大魚無法再上浮的螺殼……
　　體形有壹人大小的怪蝦，前螯如同螳螂刀臂，瞬間爆發的力量，能使水流從刀臂之上激射出去，擊碎十尺之外的巖石……
　　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是這些千奇百怪、叫人大開眼界的海底生物，也沒有哪壹個敢來招惹石人伐龍艦。
　　他們唯壹需要擔憂的，只有深海潛流的沖擊。
　　不過每壹次有潛流沖擊到戰艦的保護罩上，都會掀起大量的氣泡戰艦內部的廢氣會被替換出去，而部分水流，又會被保護罩的力量轉換成可供呼吸的新鮮空氣。
　　高擇言胸口的神賜之心，在潛入深海之後，就壹直閃爍著光華，給出方向上的指引。
　　於是，這整艘戰艦就沿著海底的地勢，從高到低，潛向更深、更暗無天日的地方。
　　船上的人已經不知道他們到底潛入了多深的地方，但是卻明白，戰艦內部儲存的地氣，已經消耗了壹半，如果繼續下潛的話，就不能保證他們能安全回到海面上了。
　　船上的士兵漸漸有些焦躁，高擇言卻是無動於衷，因為胸口的神賜之心給他傳來了壹種預感，他們所要尋找的東西，就在前方不遠處。
　　半刻之後，高擇言胸口的神賜之心，忽然亮了數倍也不止，深紅色的光芒，甚至透過了他的衣料，是旁邊眾人都能清晰看見。
　　他精神壹振，操控著獨眼石人，將保護罩的光芒聚集起來，如同壹個燈柱，投向前方。
　　這壹股光，照亮了壹片黑色的沙地。
　　存在於深海之下的這壹片沙地，廣闊難言，光柱掃過，仿佛根本找不到邊緣。
　　石人伐龍艦上，又激出了壹股水流，轟向沙地之中。
　　這壹股水流去的巧妙，並不是單純靠蠻力沖刷過去，而是依循著石人伐龍艦中的某種禁法，感受周遭海水的整體狀態，以這壹股水流為引，撬動起了大範圍的海水波動。
　　就像是千把塊巨石壘起來的壹座高塔，只需要用繩子扯走其重要位置上非常微小的壹塊，就有可能引起整座高塔的崩潰。
　　這壹股水流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幾乎是剛剛沖出，就使得四周壹道道潛流相撞，掀起湍流狂濤。
　　極度昏暗的環境下，波及周遭數千米的狂流起伏，甚至使整個石人伐龍艦也為之顫動，有些許不穩的跡象。
　　萬萬斤的海底沙塵被擾動，混入海水之中，形成濁流。
　　當這壹片環境終於有些安穩下來的時候，石人艦上，壹片光芒再照去。
　　只見混亂不堪的海底，千百方玉白色如棺的物體，雜亂無章的分布在這片泥沙平原之上。
　　那，不知道到底是玉還是冰塊，但每壹個半透明的物體之中，都有朦朦朧朧的人形存在著。
　　高擇言呼吸發緊，搶上前幾步站在了甲板的邊緣，臉都貼在了透明的保護罩上，視線掃射，念著當初得到的神諭。
　　“不是說只有六個……不，是要從這中間找出六個來嗎？”
　　他揪著自己的胸口衣料，但是神賜之心到了這裏之後，好像也不能給出有效、明確的指引了。
　　倏地，壹具特別的玉白棺材闖入他眼中。
　　所有的“棺材”之中，只有那具“棺材”上，有幾道裂痕。
　　……
　　嘩！
　　海底，深流渾渾。
　　海上，碧波萬頃。
　　船隊全速向西，落在最後的壹艘船上，有人站在瞭望臺的位置，猛然向下面的將官發出急訊。
　　船隊的東南側，有人踏壹艘小船，極速的靠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