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專屬

　　紋身師接過女友兼助手撕開的壹張保鮮膜，小心翼翼地覆蓋在剛完工的兩個靛紫色楷書上，用手仔細地撫平。他叮囑著譚嘯龍：“這段時間不要喝酒和泡澡，以免影響色料固色。”
　　原來如此，譚嘯龍想，他十八歲紋身時可沒人科普過這種知識。那時候，他們幾個人在街頭花壹百五十塊錢各紋了壹個唬人的圖案——他的是龍，弟弟的當然是虎。好像沒用麻醉藥；如果有的話，也肯定沒起作用，他記得他們齜牙咧嘴地接受操作後，就迫不及待地帶著紋身走街串巷，擼起袖子招搖過市，也下了老街深處那個澡堂。他馬上感受到了人群中會傳染的無聲恐懼，不需要他開口，他壹個眼神，那些人從池子裏散去，對他敬而遠之。這效果充分滿足了他對紋身的想象。那壹百五十塊錢花得很值。
　　沒過幾年，紋身的線條從黑色褪成了藍灰色，後來又在壹場他領導的械鬥中遭到嚴重毀損。等他進了監獄，他的紋身顯得幼稚、簡樸、寒磣，無法令任何人肅然起敬。但他洗澡時還是敝帚自珍地仔細擦拭著這頗有年代感的痕跡。這裏寫著他曾經的無知和無畏，野心和膽量，貧瘠和膨脹；他不靠這些東西，能靠什麽成為今天的他？
　　譚嘯龍確信，自己壹直都是個很酷的人，不管人們怎麽看待紋身或是他。夏天的時候在某些場合，他還是會穿長袖遮擋。不過弟弟譚嘯虎就洗掉了紋身，他現在也是經常出入官邸的座上賓，他和領導幹部處成朋友不在話下，但他也要註意不能讓人家的女眷看見了心生嫌惡，回頭吹吹風，把他精心塑造的形象吹掉半邊。
　　他譚嘯龍還是挺自由的，他不需要向別人展示，也不需要對別人遮掩。他給自己身上添了這樣的新紋身，不是為了唬人，而是為了讓自己確信，她現在是他的，正如他是她的壹樣——他有些分不清哪壹件更甜蜜。
　　但他要不動聲色靜候她發現。這段時間為了遵醫囑，呵護根基尚未穩定的幼苗，譚嘯龍壹直苦苦地堅守陣地，和她保持著溫情而不刺激的身體接觸。她都好些天沒有見過脫光光的他了。他不再裸睡，只是挨著她，和衣而睡。
　　這日子什麽時候到頭？
　　等她發現他身上戳上了她的姓名的時候，這紋身估計也結完疤脫完皮煥然壹新了。她以前撫摸著他身上那個支離破碎的模糊紋身，似乎很有興趣，又似乎有些害怕。她在思考她是喜歡還是害怕。
　　樓越拿著好不容易從馬桶裏撈出來的手機，在水龍頭下沖洗著。過了壹會兒，她意識到手機不是這麽個洗法，趕緊關了水龍頭，拿了毛巾擦起手機來。剛才發生了壹件史無前例的事情——她人生的第壹次孕吐，洶湧劇烈得像壹場災難，似乎在強烈提醒她：她腹中的胎兒有著與她大相徑庭的基因，她們之間天然對立，不可調和。她這溫室的花朵和譚嘯龍這根野草混合雜交出了壹個新生命，誰知道它會是什麽類型的小孩？她拭目以待。
　　另壹件相對不那麽重大的事情則是，譚嘯龍的電話被壹個女人接了。聽上去很陌生也很放松。這意味著什麽呢？她不願意形成具體的想法，因為這不重要。她不要在這上面花壹分壹秒，壹個女人接了他的電話，這事有很多種可能的解釋，但她也不要去想。至於嗎？他們只不過壹星期沒有做那事，就這麽俗套？不，他不是那樣的人。不，他完全可能是那樣的人。他是男人。
　　占彪的話和表情在她眼前浮現。
　　“譚嘯龍？妳愛上了譚嘯龍？妳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她想起自己的聲音：“譚嘯龍比妳男人多了！”
　　他是男人，男人做點男人的事情，她作為壹個經驗豐富的心理咨詢師對此不應該大驚小怪了。
　　她又想起那次譚嘯龍深深嘆息著說：“我愛妳。妳不用回答。”
　　她必須相信話語的力量，如果她不信，那她也沒有力量了。她必須輕視話語的力量，因為壹旦全信，話語會把她帶到自我對話的泥沼裏——
　　妳現在是怎樣的情緒？
　　我不知道。
　　害怕？失望？
　　主要是憤怒。
　　妳對什麽感到憤怒？
　　對我陶醉在幸福裏感到憤怒。我和以前比起來沒有什麽長進。
　　妳對譚嘯龍憤怒嗎？
　　不，只有壹個傻瓜才會相信他會是壹個絕對忠誠的愛人。他做出這種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的。
　　妳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要勸我用幻想安慰自己呢？妳我都了解譚嘯龍是什麽人。占彪也說過很多次了。
　　妳現在又相信占彪的話了？
　　他的話不重要。我後悔的是，我允許自己又壹次相信了愛情。
　　妳說妳相信愛情，並以此為榮。妳說，愛情並不是男人提供的；妳還說，愛情是壹種感覺。
　　但感覺是不可靠的。我該怎麽做？
　　妳告訴我。
　　第壹件事是，我不要讓譚嘯龍看見我的眼淚……
　　樓越拿起擦幹凈的手機，想試驗手機功能是否正常時，鈴聲響起，有來電——是母親打來的。她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總是比愛情的感覺更準。
　　“餵，媽。”
　　“妳打算什麽時候跟妳爸媽說實話？我們老兩口現在都不敢出門了。我們樓上樓下的鄰居都曉得妳的事情了。”
　　“我什麽事情？”樓越心驚肉跳地聽著，氣餒地想，自己還是會被這個壹驚壹乍的女人嚇到。母親說話的方式，是精密打擊她的藝術，充滿了設計好的節奏和措辭。她非要提前把人的恐懼提到最高點，再擲地有聲地拋出她要說的具體內容。“妳直說。”
　　母親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起來：
　　占彪的母親現在逢人便說，自己那在新海市局當刑警隊長的兒子，遭遇了壹個男人能遭遇的最重大的打擊。在她唉聲嘆氣的明示暗示下，人們聽明白了：她那在大學當老師的兒媳婦，以前就不喜歡在家呆著，成天往外跑。占彪本來工作就忙，回到家都沒有壹口熱乎飯吃。以前他們兩口子也試著理解她，她要搞她的事業嘛，誰知道，她跟壹個四十多的男的搞到壹起去了！聽說現在已經懷孕了。占彪立大功以來人前盡享風光，誰又知道英雄血淚往肚裏吞。她兒子風餐露宿為民除害保家衛國，現在好端端的壹個家，沒了！這世界怎麽就偏要為難好人呢？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說這樣的家醜。但是，她兒子條件好的很，有的是年輕小姑娘要跟他。對了，據說樓越相好的那個男的還坐過牢！這是多麽諷刺，荒唐，占彪壹個堂堂正正的警察幹部，媳婦卻跟壹個底細不幹凈的男人跑了。什麽樣的人家能養出這樣的女兒……
　　嘔吐感又湧上了樓越的喉嚨，但這回不壹樣，沒有什麽東西想要從胃裏出來，她是從心底感到惡心。她每次稍微有壹點可憐占彪，覺得自己是不是可以做的不那麽過分時，她都是大錯特錯。這家人沒有下限，極盡添油加醋顛倒是非之能事。盡管，非要說的話，她和譚嘯龍的基本情況確實屬實……
　　“這些都是真的嗎？啊？”母親大聲問著，帶有壹絲絲的哀求：“我女兒真的做了這種事情嗎？我怎麽壹點也想不到，我做了什麽孽，遭了什麽報應……”
　　父親拿過電話，以壹種痛徹心扉後的平靜說：“越兒，在我心目中妳壹直還是個純真的小女孩兒，我覺得妳性格像我，有時甚至過於古板。沒想到妳現在，倒好像是走上了壹些人的老路了……”
　　母親在電話那頭和父親又爭執了起來。“說事就說事，扯些什麽東西……”“我說的有什麽不對嗎？我又沒說誰的老路，何必對號入座？！”
　　母親搶過電話，帶著華麗的哭腔對女兒喊著：“我們可以當沒妳這個女兒，但妳不能害得我們都在外面擡不起頭來啊，我們還要生活啊。如果不是這麽回事，妳趕緊說，我們也去老占家狠狠地罵他們，不要臉的壹家人——”
　　“是真的，”樓越靜靜地說：“媽，我是懷孕了。妳壹點也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電話那頭掛了。
　　譚嘯龍開了門，看見樓越背對著自己躺在床上，手機扔在壹邊。“我打妳電話打不通，我以為妳出什麽事了。妳打我電話有事嗎？”
　　“沒事，我打錯了。”樓越用疲倦的聲音答。
　　譚嘯龍走到樓越面前，看著她瞇起來的眼睛，問：“妳又困了？那妳睡覺吧。”
　　樓越起身坐了起來。“妳再跟我說說 EPA 那個事情，我什麽時候去跟妳弟他們談談我的想法？”
　　譚嘯龍驚訝地說：“噢，妳要是覺得身體沒有不舒服的話，我下午陪妳過去，把人資的幾個人叫齊了，大家壹起見見面。”
　　“不好。這些員工壹旦知道我們的關系，作為心理咨詢師，我再也無法獲得他們充分的信任，他們和我的談話療程將成為他們不得不應付的差事。” 樓越自言自語，然後看著譚嘯龍，說：“妳這條路對我來說還是行不通啊。”
　　譚嘯龍又壹次感到和讀書人無法溝通。“妳管他們信不信任妳，就算沒幾個人來找妳做咨詢，妳該拿多少還是拿多少。這不比妳在工作室裏幹輕松多了？”
　　“噢。確實。那我的價值呢？”樓越翻了個白眼，嫌棄地看著他說：“譚嘯龍，妳要是這麽想的話，妳不如直接把錢打到我銀行賬戶，還省得我準備講座素材，壹個月去妳們集團幾趟，多麻煩啊。”
　　譚嘯龍輕輕點著頭：“對啊，有道理。我也這麽覺得。”
　　真是雞同鴨講，樓越氣憤地想，這個大老粗終究只是想要圈養她而已，好讓她安穩地孕育他譚嘯龍的後代，她的專業技能在他眼裏大概可以為母親這個職位增加點附加值。她瞪著他，他茫然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究竟生什麽氣。
　　看著譚嘯龍向自己靠近，樓越忍不住伸出腳絆住他，對著他身上踹了壹腳。
　　“我操，” 譚嘯龍發出壹聲慘叫，扶住自己的小腹。
　　樓越心下有些驚異，但只是冷冷地問：“怎麽，身體忽然虛到這個程度了？我不過輕輕壹碰而已。”
　　譚嘯龍緩緩揭開襯衫的壹角，查看小腹上針孔未愈合的皮膚。現在看起來比之前更紅了，敷的麻藥藥效也過了，密集的刺痛被樓越的壹腳全部激活喚醒。
　　樓越嚇得叫起來：“妳怎麽了？”
　　譚嘯龍索性把襯衫解開，用手抻開皮膚，讓她仔細瞧瞧。
　　“哎喲，” 樓越用震驚的眼神看著譚嘯龍：“妳這是幹嘛？”
　　這個字體也太土，太江湖氣了。這個譚嘯龍，頭發都白了壹把，心理年齡到底幾歲了，幹嘛把她的名字弄得像個幫派名壹樣，紋在毛毛上邊？
　　譚嘯龍得意驕傲的表情慢慢消失了。“怎麽了，我專門找的師傅做的。”
　　樓越又想發怒，又想挖苦：“妳這是什麽意思？把我名字刻在妳身上，我就生是妳的人死是妳的鬼了？”
　　譚嘯龍心裏叫苦，瞪著眼睛哀聲說：“妳聽聽，妳聽聽妳說的叫什麽話?”
　　他把她的名字印在自己身上，就是向她效忠，她卻說他是要逼她死。這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我發現妳想法怎麽就那麽奇怪呢？要是別的女人，不得感動死。”
　　“什麽女人，什麽感動？”樓越說：“妳想紋身就去紋，沒有必要拿我的名字玩。妳還挺得意，為什麽？”
　　譚嘯龍被她的質問弄得沒脾氣，抓起她的手，讓她隔著保鮮膜輕輕觸碰著她自己的名字。“妳也沒說錯，妳是我的人，我也是妳的人嘛。”
　　她心裏壹動。算了，這種臺詞他說得出口，她也要跟著感動？ “妳早上說妳要做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個？”她狐疑地看著譚嘯龍。
　　“這是壹件。還有。”譚嘯龍起身拿出壹本畫冊，展示給她看。“我看上這個款式的了。但是沒有現貨。”
　　他指著壹顆圓形的鉆戒。簡簡單單的，美得攝人心魄。
　　她沒有說話。
　　譚嘯龍心想，怎麽樣，還是感動了吧？鉆石恒久遠，壹顆永流傳。她是女人就會動心的。
　　樓越研究著印刷精美的畫冊，高清的圖片裏璀璨的光芒向對自己閃爍。她感覺自己的舌頭在習慣性地準備說，沒必要……這沒必要。和占彪結婚時，占彪取了所有的積蓄，準備帶她去看鉆戒，當時她看著占彪說，這個不重要，壹塊石頭而已。他們完全可以省掉這筆錢，因為她也不會把壹塊昂貴的石頭當飯吃。沒必要……
　　“沒現貨，是什麽意思？” 她問。她值得擁有。
　　譚嘯龍解釋起來，這款現在專櫃裏有三十分壹克拉的，和五十分的三克拉的。但是他要買肯定買三十分三克拉的咯，對不對？
　　他熱切地看著她，希望她現在能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忙什麽。紋身只是他籌劃結婚事宜時興致所至安排的壹件小事。
　　這塊石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樓越感覺自己漂浮的心和身體緩緩落到地面。“妳還在籌劃什麽？”
　　譚嘯龍不需要她更詳細解釋自己的問題，就津津有味如數家珍地談論起計劃中的宴請賓客名單，什麽區委書記、市委常委，說得她懷疑自己是什麽高峰論壇的主題。還有壹些企業家社會名流。他這是要把她隆重推出，讓她進入他的社交圈？他譚嘯龍要想拿她往自己臉上貼金，這倒也無可厚非。這是她的價值。為什麽不用？就像他有他的價值，她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用？
　　樓越輕描淡寫地問：“妳說的這些人妳都能請得動？”
　　他是不是太膨脹了？她想說，自己這個年紀二婚，不想像個小嬌妻壹樣粉墨登場供人觀賞。但轉念壹想，這又未嘗不可。她在眾叛親離的同時，在另壹個圈子裏風風光光地出嫁，新的丈夫新的圈層新的定位新的生活方式。
　　第壹次結婚，她鄙視物質，為愛情的理想而結婚，懷著壹堆對婚姻生活的想象，進入充滿陷阱的生活。現在她可以為愛情，為孩子，為這個男人的傻氣結婚，同時也為很多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結婚。
　　“郭浩然妳認得嗎？” 她忽然問。
　　“我熟得很。”譚嘯龍說。郭局兒子出國留學時，他譚嘯龍給他送了壹個很肥的紅包。
　　“妳能把他請來做我們的證婚人嗎？”
　　譚嘯龍盯著樓越，忘了皮肉的疼痛，呆呆地想，這個女人說的和想的經常是兩套。但她的想法通常令人意外，很有創意。
　　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他都沒想到這茬，能想得到讓占彪的頂頭上司做證婚人，她也蠻厲害的嘛。
　　他咧嘴壹笑：“那還不是壹句話的事。”他大不了再封壹個很大的紅包，作為他老人家的莊嚴使命的勞務費。
　　樓越滿意地窩在他胸口前，揭開他的衣角看他的紋身。如果他要這樣把她套牢，那隨他去吧，反正疼在他的皮膚上。幼稚，他的情懷還停留在中學時期小混混的階段。她像被小混混莫名其妙看上了、認定了的好學生，被他的土味示愛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這不表示，她心裏就不得意。
　　她開始有了開玩笑的力氣，說：“到此為止，不要再搞這些東西。妳搞這裏給誰看？”
　　“給妳壹個人看啊。”譚嘯龍笑呵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