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分寸

　　倚靠在空中花園餐廳的露臺護欄，樓越俯瞰著澳門的夜景，在溫暖的夜風中，她如在雲端。新裙子滑溜溜的布料在摩擦著她的皮膚。耳朵上的新耳環比試戴時更有分量感，顧盼之間在她余光中閃耀著。腳上的高跟鞋令她搖曳生姿。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挽住譚嘯龍的胳膊，而他的手也隔著薄薄的裙子，牢牢地扣在她的腰上。
　　所有來自外界的質地和重量，包括人們向她投來的目光，都讓她感覺自己像壹個被包裝好的誘人禮物。這樣的角色，很意外地，讓她感到愉快。這和她此前扮演過的角色完全不同。這個角色輕飄飄的，壹點也不沈重。
　　而為人師表，為人妻，都是那麽沈重。體面、受人尊重，但是沈重。
　　就讓她在這雲端裏做壹個新奇的夢，做另壹個人吧。等回到新海，她再做自己，拿回那個被辜負的妻子的劇本——她幾乎可以肯定，她有壹場硬仗要跟占彪打。
　　譚嘯龍感覺胃裏空空，跟沒吃東西壹樣。這裏的西餐東西分量太小，而且他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麽。要不是她臨時聽朋友推薦要來這地方看看，他就去預約好的中餐廳吃飯了。
　　周圍多是外國客人，有幾個老外老在打量樓越，偶爾也打量下他，顯然是好奇這個優雅迷人的東方女人所屬何人。雖然不喜歡被這些洋人盯著，但這會兒，譚嘯龍覺得他可以忍受這種來自男同胞的註目禮。壹直以來，他身邊缺少的就是她這樣壹個女人，她的存在能真正地提高他的檔次，改變別人看他的眼光。她沒刻意教他什麽，但是和她在壹起，他不知不覺地說話就變得輕聲細語，對待服務生的態度也變得非常客氣。
　　可回到新海後，他可能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她摟入懷中，而她肯定也不再願意如此嫵媚地依偎著他。
　　“我們回去吧，我也累了，”樓越打了個哈欠，捂嘴笑著說：“回去後妳再到樓下吃點東西。我知道妳肯定沒吃飽。”
　　譚嘯龍趕緊朝穿行在人群中的服務生打了個響指。“服務員，買單。”
　　車開到酒店附近的壹家粵菜館，譚嘯龍下了車，問她：“要不要給妳帶點夜宵？” 她搖頭。
　　到了酒店門口，樓越下車前對湯瑪斯說：“謝謝妳，晚安，湯瑪斯。”
　　湯瑪斯笑了。“賭場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呢。” 他用手指指賭場的方向，人流正在聚集，湧向每個入口。
　　“噢……妳現在有空嗎？” 樓越問。
　　“稍等，樓小姐，我把車停好就陪您去看看。” 湯瑪斯說。
　　和湯瑪斯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賭場中，樓越四處張望著。壹張張綠呢臺面圍滿了人，穿著白襯衫黑馬甲的荷官用黃銅色的筢竿像收割壹樣把籌碼和現金撈回來。
　　人聲鼎沸中，樓越得知，湯瑪斯二十五歲，四年前從荷官學校接受完培訓，當過壹年多荷官。
　　“玩法規則容易學，難的是記賠率推籌碼，壹旦出錯了會被記過，壹晚上出錯三次就要扣錢，” 湯瑪斯和樓越壹邊說著，壹邊指指旁邊牌桌上方的監控攝像頭：“假如發牌的時候沒註意角度，擋到了監控的視野，也算是出錯。”
　　“為什麽呢？”
　　“有的遊客輸錢的時候總覺得有鬼，滿桌子的人都有鬼，他找不到理由就要求查監控，賭場不能拒絕這種要求。如果關鍵的監控畫面被遮擋的話，我就要向客人賠禮道歉，經理還要給他送酒水券和餐券，請他繼續玩。”
　　“看來，賭場對客人的尊重，勝過壹般商場……”樓越感慨道：“不過，這也是為了更長遠的利益。他們必須讓玩家相信這裏透明公正，才能讓這個遊戲正常運行。妳得到的懲罰，是這場演出的不可缺少的壹環。”
　　湯瑪斯點點頭：“但對我們這些本地人來說，這只是壹份養家糊口的工作。”
　　從普通荷官到資深荷官，在到監場主任，每次晉升機會最快也要兩年，如果他很少出錯的話。“但就算做到監場主任，每個月也只是不到兩萬澳門幣。這種工作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對年輕人來說也是很累的。所以我離開了。早知道掙錢這麽難，真該好好讀書。” 湯瑪斯笑著說：“可是我不是讀書的料。”
　　穿梭在人群中的服務員手托著托盤，停在樓越面前。托盤上面高矮不壹的杯具裏，分別是茶，咖啡和酒。樓越從托盤上取了壹杯茶，仔細壹看，裏面還有枸杞。這壹定是內地遊客專供。
　　“讀書很辛苦，當個賭徒容易得多，”樓越說：“不過輸起來也很容易。妳怎麽看那些泡在賭場的常客？”
　　湯瑪斯稍作思考，答非所問地說：“其實人活著每壹天也是在賭啦，每壹次的結果都會影響下壹次投註，結局可能從很早就註定了。”
　　“可手上的本錢多少，對結局會有壹定影響吧？” 樓越順著他的比喻問，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麽。
　　“嗯。”湯瑪斯點頭。“不過，擁有的越多，能輸掉的也越多。”
　　“妳是個哲學家，湯瑪斯，妳比妳想的要聰明得多。” 樓越把喝過的杯子放回另壹個服務員的托盤，繼續問：“那妳有沒有在賭場見過真正的贏家，就是說，只賺不賠的？”
　　湯瑪斯聳聳肩：“應該有。比如那些完全帶著玩遊戲的心態而來的新手，因為走運贏了壹大筆錢就兌現，離開賭場再也沒回來。那樣的話，就肯定不會賠錢咯。”
　　“我還以為妳會告訴我關於某個賭神的傳奇故事。”
　　“可能是因為我待的不夠久，我沒有見過這種人呢。”
　　“嫂子，妳找我？”譚嘯虎大步越過樓梯，在樓上的書房裏找到阿萍，後者正拿著壹個鴕鳥毛撣子給房間裏各種器物擺件和書籍仔細撣灰。
　　“這些活兒，讓阿姨做就是了，”譚嘯虎焦慮地看著阿萍慢悠悠的動作，他有壹種不祥的預感。
　　“我想跟妳打聽個事情，阿虎。妳哥最近迷上的女人——”
　　譚嘯虎露出困惑迷茫的表情，但阿萍沒看他：“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什麽女人，我不知道啊。嫂子妳聽誰說的啊？”
　　看著小叔子撥浪鼓壹樣搖著的腦袋，阿萍繼續問：“我認識她嗎？”
　　譚嘯虎下意識地搖頭，然後繼續搖頭，憨笑著說：“我哪裏會知道。我不知道有這號人。”
　　阿萍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女人不是在譚嘯龍的任何場子做活兒的女人。不然她肯定會發現。她是從譚嘯龍的衣著打扮、回家頻率和心情察覺到異常的。他甚至會對著手機呆呆看著發笑。這實在是詭異得令人害怕。
　　前陣子，譚嘯龍幾乎每天晚上都不回家，這事不新鮮。新鮮的是，他身上沒有濃濃的香水味，也沒有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和心如止水。他心情很好，愛說笑話，也不發脾氣了，對於手下匯報的事情，好像不那麽吹毛求疵了。
　　而這次他去澳門，他連落地報平安的壹個消息都沒有。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回了她的消息。
　　譚嘯虎眼珠子快速地左右移動，試著給出壹個最好的回答。
　　“嫂子啊，“他站直了正色說：“妳知道我哥很有分寸的——”
　　阿萍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阿虎，我幫過妳多少回了？再說，我是愛吃醋的人嗎？我做的壹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妳們譚家。”
　　譚嘯虎的眼神不安地落在阿萍手上的撣子反復掠過的書上。她壹定想不到，答案就在她手中。
　　其實嫂子根本用不著擔心。哥哥放在阿萍及其家人名下的資產，早就夠她壹輩子衣食無憂了。這麽多年來，哥哥晚上在哪裏過夜，從來不是阿萍關心的問題。但如果好幾天不回來，哥哥總會給阿萍打電話說壹聲，所以手下人都明白，阿萍是譚家唯壹的大嫂。
　　在譚嘯虎看來，那口氣更像是跟秘書交代壹聲自己的下落。這樣的話，如果有人需要聯系譚嘯龍，總可以通過阿萍找到他。阿萍更像是壹個元老級員工，雖然已經不再負責重要工作，但許多形式上的工作終端，都指向阿萍。阿萍的地位，也是譚嘯龍權力體系的壹部分。
　　“阿虎妳知道的，妳哥以前很沖動，這些年他已經好很多了，”阿萍勸說似的對譚嘯虎說：“這回不壹樣。我覺得不對勁。”
　　譚嘯虎有些驚訝。在女人那要命的直覺前，狡辯是自欺欺人的，他現在算是明白了。
　　“嫂子，其實妳真的不用擔心，”譚嘯虎邊想邊說，想著盡可能少透露點信息——他本來就所知甚少。那個女人和她老公，在新海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就算哥昏了頭想要為了她壞了規矩，那也不是哥壹個人能說了算的事情。他再著迷，總不至於敢跟占彪老婆公開軋姘頭吧？
　　“等我哥回來，我去找他聊聊，“譚嘯虎放棄了空洞的狡辯：“但是我現在就可以跟妳打包票，妳完全犯不著擔心，嫂子，妳相信我。”
　　阿萍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第二天，在壹家掛著“澄心信息咨詢公司”標牌的辦公室裏，壹個穿著道教服飾的道士坐在壹張原木長桌後，身旁站著壹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她神色嚴肅地接過阿萍遞過來的材料，然後放在道士面前。
　　“大師，妳知道我的情況有點特殊……代孕的子女也可以看得出來嗎？” 阿萍恭敬地問。
　　“除非妳給我的生辰八字有問題。”大師捋了捋稀疏而長的胡須說：“子女緣的命數，我從來沒看錯過。”
　　阿萍拿出準備好的紅包交給大師旁邊的女助理。女助理從身後拿起壹個大號的 LV 包，把紅包往裏壹扔。
　　大師在紙上畫了壹些阿萍看不懂的數字和符號，嘴裏念念有詞，眼皮壹動。“有的。”
　　阿萍喜不自禁，然後又問：“那大概是什麽時候，能算出來嗎？我就按照這個時間提前準備。” 她眼巴巴地盯著掐著手指沈思不語的大師，耐心等待著。
　　女助理伸出手掌。
　　阿萍馬上就明白了，她掏出錢夾，把錢壹張壹張地往女助理手裏放，壹邊放壹邊看著後者，直到那張嚴肅的臉上露出些許滿意的表情。阿萍接著添了兩張。女助理拿包，放錢。
　　“最遲不出三年。” 大師馬上說道。
　　“是男是女能知道嗎？”阿萍忍不住問道。
　　女助理伸手擺了擺，無聲制止地阿萍。
　　“天機不可泄露太多，不過我可以告訴妳，結果是讓妳滿意的。” 說完，他側過臉看了壹眼自己的妻子，微微壹笑。
　　回去的路上，阿萍感覺自己的人生離圓滿只有壹步之遙了。其他的都好辦，花錢就行，中介給了她很多資料，裏面連學歷都可以選。她當然要選壹個年輕幹凈的，最好上過大學的女孩來做這件事情。錢不是問題。唯壹的難點在於，她得說服譚嘯龍心甘情願地去機構的取精室，而且在他自己動手存下壹杯種子前，他最好能在壹段時間內戒煙、戒酒，以及戒色。
　　早上醒來，占彪起身去衛生間，發現李秋伊正在水池裏搓洗著他換下來的內褲。占彪有些沒來由地生起氣來。“有洗衣機幹嘛不用？”
　　“內褲怎麽能用洗衣機洗，”李秋伊皺眉道：“我從來都是手洗的。妳難道不是？”
　　占彪搖頭。
　　“那妳活得可太糙了，跟單身漢壹樣。我猜從來沒人教妳，”李秋伊做出嫌棄和痛心的表情說：“也沒人給妳洗。把妳身上這件也脫了，我壹起洗了。上完廁所把手洗洗，早飯在桌上，妳去吃。”
　　占彪光著身子回到房間裏，感到頭痛欲裂，壹半是因為昨夜的酒，壹般是因為離婚的事情。
　　他還沒想到出路，李秋伊已經興致勃勃地打算接手管理他的生活了。他後悔自己過早和李秋伊說到離婚的事情。他分明記得，當時他的原話是：“我可能真要離婚了，這個女人不知道發什麽神經，不回家也不接我電話。” 有壹定人生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句話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可她李秋伊卻顯然認為，他是在跟她說：“我愛妳，我為了妳，終於要和我那早就形同陌路的老婆離婚了。”
　　離婚豈是兒戲！想得也太簡單了。占彪胡亂地換好衣服，在手機上翻找著能約出來聊聊的人。然後，他忽然看見了妻子在朋友圈發布的最新動態。
　　占彪點開壹張張的圖片看起來，難以置信地半張著嘴。她想好好宣泄壹番，這可以理解，沒問題。可花這麽多錢，別人看見了會怎麽想？他們的好些同事都能看得見呢。
　　他區區壹個刑警隊長，能讓老婆過得這麽滋潤瀟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