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離心反復
朝為田舍郎 by 賊眉鼠眼
2021-7-5 21:17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燕國的左相就這樣在弱君與權臣的兩句話來往之間便定下了,草率得如同兒戲。
馮羽楞在殿內半晌沒出聲,見安慶緒壹臉不甘不願,而史思明卻微笑地看著他,馮羽頓時明白了什麽,雙膝朝前跪拜下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馮羽跪拜的正前方竟然隱隱是史思明。
這個動作令安慶緒再次火冒三丈,眼中殺機畢露,欲怒而不敢怒,又壞又慫的本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臣多謝史大將軍,多謝陛下恩典。”馮羽伏地拜道。
這句話又令安慶緒眼中再飆殺氣。
謝恩時將史思明排在前面,天子排在後面,其心簡直昭然若揭。
禮崩樂壞,臣失臣禮,江山要亡啊!
當初壹同嫖青樓姑娘時結下深厚的嫖友情誼隨風飄逝了,人生四大鐵都靠不住,人間不值得。
史思明卻對馮羽的表現非常滿意。
把持宮闈,兵權在握,自己非常信任的朋友又被提拔為左相,史思明可謂已是壹手遮天了。
眼前這個紈絝天子算什麽東西?除了在後宮玩女人,人多的時候向他拜壹拜,他還能幹什麽?只消自己壹句話,隨時都能將他從皇位上拽下來,安家壹門老少是生是死,全在他壹念之間。
只是如今大燕政權兵敗勢微,史思明為以後打算,不想當這個出頭鳥,否則當皇帝還不就是自己壹句話的事。
“史大將軍,朕欲巡幸河北,何日啟程為妥?”安慶緒端起皇帝架子,將逃跑的行為解釋得跟李隆基壹樣清新脫俗。
史思明微微躬身,道:“臣以為,明日便可啟程,事不宜遲,安西軍恐馬上會兵圍長安城。”
安慶緒也有些害怕,雖然舍不得繁花似錦的偌大長安城,但他更清楚以自己如今的斤兩無法打敗安西軍,不如速速逃了為妙。
聖人說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連君子都不立危墻,天子自然更不能立了。
“便允史大將軍所請,傳朕旨意,明日禦駕巡幸河北,全軍將士隨朕護侍。”
群臣紛紛垂頭道:“臣等領旨。”
朝會散後,群臣各自離開花萼樓。
史思明走在最前方,群臣無人敢超他壹步,皆在他身後唯唯諾諾緩步而行。
史思明很享受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在前方慢吞吞地走。
馮羽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史思明,隱隱落後壹肩距離,躬身笑道:“剛才多謝史大將軍提拔下官,下官從此願為史大將軍鞍前馬後效命。”
史思明笑道:“馮賢弟莫客氣,這幾年妳我互為彰宜,當初殺安祿山亦是妳給我獻的計,否則焉有我今日之風光,左相之職對賢弟只是屈才了,但我大燕朝不立右相,賢弟已是朝中文官第壹人,以後朝政事務便拜托賢弟辛苦打理了。”
馮羽露出諂媚的笑:“願為史大將軍鞠躬盡瘁。”
然後馮羽笑容壹斂,神情憂愁地道:“大將軍,咱們王師潼關新敗,長安城也守不住了,退回河北怕也不好過呀,若顧青不依不饒派兵追擊,咱們總不能壹退再退呀。”
自從潼關兵敗的消息傳回長安後,史思明壹直無喜無怒,表現得非常平靜,平靜得連馮羽都感覺不正常了。
理論上大燕國的將士皆受史思明節制,潼關外兩戰折損了十余萬將士,叛軍的實力壹夜之間削弱了壹大半,按理說史思明此時應該氣急敗壞暴跳如雷才對,可他從頭到尾如此冷靜淡然,令馮羽頗為費解。
史思明淡淡壹笑,道:“賢弟莫慌,只要妳忠心不改,妳我兄弟終歸有條活路的,不僅是活路,而且仍舊享盡榮華富貴。”
馮羽似有所悟,但還是裝蒜露出茫然之色道:“恕下官愚鈍,不知大將軍的意思是……”
史思明緩緩道:“賢弟如何看待當今天下局勢?”
馮羽遲疑了壹下,道:“下官冒死說句實話,咱們大燕王師怕是越來越擋不住安西軍了,就算退回北方,終也會被安西軍壹敗再敗。”
史思明坦然地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凡事皆有定數,凡事亦有變數。定數是我大燕氣數不長,國運將盡,這壹點,相信明眼人都看得出,變數呢?呵呵,變數就在顧青這人身上。”
馮羽神情微微壹變:“顧青如何?”
“顧青,弱冠之子,卻是虎狼之輩,有雄視天下的精兵猛將,亦有翻轉乾坤的梟雄之姿,就算咱們退回河北,唐國迎回他們的新天子李亨,在唐國的新朝堂裏,妳覺得顧青會是何等角色?”
馮羽眼皮不易察覺地跳了跳,低聲道:“顧青與我大燕數戰數勝,對唐國自然是功勞赫赫,再加上手握安西精銳之師,唐國天子定會予他高官顯爵以彰其功。”
史思明哈哈笑道:“如此簡單嗎?哈哈,馮賢弟妳何必在本帥面前藏拙?想必妳很清楚,顧青迎天子還都歸政後,屆時長安朝堂之上,顧青便是大燕國的史思明,李亨便是大燕國的安慶緒,兩者如出壹轍……”
笑容忽斂,史思明冷冷道:“賢弟可見今日殿上,安慶緒看我的眼神?呵呵,那是滿帶殺意的眼神,他早欲將我除之而後快,可是……哈哈,兵權在我手,他只敢有這個念頭,卻不敢有任何舉動,將來的唐國天子便是如此了,想殺顧青,又殺不掉顧青,還不得不對顧青事事妥協忍讓,東漢董卓曹操,他們何嘗懼過天子?”
說完史思明放聲狂笑,權臣狂悖之色畢現。
馮羽陪笑道:“史大將軍說得甚是,但……顧青與咱們的命運有何關系?”
史思明嗯了壹聲,道:“唐國天子被迎回長安後,我估計不久唐國朝堂必有大亂,李亨不會甘心蟄伏於權臣的羽翼之下,那時的李亨,若論心中的恨意,恨顧青更甚於恨叛軍,既然朝堂無人能制衡顧青,那麽……我史思明若拎著安慶緒的首級向唐廷投降,妳猜唐國天子會不會高興呢?”
“顧青有兵權,我也有兵權,他在關中,我在河北,天子嘛,不就喜歡搞左右平衡那壹套嗎?我親手給他送上平衡,顧青也不得不忌憚三分,試問天子為了他的皇位,對我將是何等的拉攏討好?”
馮羽聽得呆住了,怔怔半晌沒出聲。
史思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所以我剛才說過,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妳我終歸能夠繼續安享榮華富貴,很快妳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
良久,馮羽苦笑朝史思明長揖壹禮:“史大將軍謀算之深遠,下官佩服得五體投地。”
史思明深深地道:“馮賢弟與我相識於平盧,妳的為人我已深知,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願妳我日後同心同德,勿使猜疑,就算歸降了唐國,亦不過是權宜之計,若來日有機會,咱們再反了唐國也只在壹念之間,妳我能共患難,亦當共享富貴。”
馮羽忘情地握住了史思明的手,感動地道:“茍富貴,互相汪。”
……
馮羽回到平康坊的宅子,神情有些寥落。
這座宅子原是奸相李林甫的,後來叛軍占據長安後,城中諸多豪宅官邸被叛軍將領謀臣們瓜分,安祿山被刺死後,史思明掌權,作為頗受史思明重用的馮羽便莫名得到了這座宅子。
宅子裏有近百名下人,馮羽剛下馬,府裏的管家雜役們紛紛圍上,噓寒問暖牽馬墜蹬,馮羽微笑與下人打了招呼後,徑自入了後院。
後院內,李劍九無聊地坐在院子裏,仰頭凝視著院中的壹株櫻花樹。
時已入秋,櫻花早已雕敗,光禿禿的樹幹上棲息著壹只鳥雀,李劍九看著鳥雀,嘴角露出溫柔的笑容。
似乎……很多年沒有如此悠閑過了,在她的記憶裏,每天就是練劍,練劍,挨李十二娘的訓斥,接著練劍,永遠沒有盡頭。
直到遇到了馮羽,這個說話很欠抽但仿佛帶著壹種令人無法抵抗的魅力的男子。那張陽光燦爛的笑臉,那壹擠眼壹弄眉便讓人發噱的表情,還有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忍辱負重,為了曾經做出的承諾而陷身於敵營,用各種不同的臉孔周旋在敵人之間的大無畏和大智慧……
誰能想象得到,壹個攪亂了天下太平的奸賊,顧青和李十二娘不共戴天的仇人,竟然在這個男人三言兩語挑唆與背後默默布置設伏之下,死在李十二娘的劍下,壹段涉及兩代人的血海深仇,就此得償報還。
這個男人,真的很有魔力,李劍九早已淪陷了。
馮羽回到後院,見李劍九癡癡地盯著櫻花樹上那只孤單的鳥雀,不由皺了皺眉,走到她的身後,輕輕的擁住她的肩,兩人壹同盯著樹上的那只鳥。
李劍九沒回頭,她知道是他。
“聽說顧公爺曾經為楊貴妃作過壹首詩,‘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只鳥兒是不是失了同伴,在此哀鳴?”李劍九呢喃般道。
馮羽眨眨眼,笑道:“阿九,妳可是李十二娘座下弟子,‘力拔山兮’‘威加海內’才是真正的妳呀,此刻這小兒女姿態讓我有點慌……”
李劍九咬牙,怒道:“人家與妳說些花前月下的體己話兒,妳就不能應個景兒麽?”
馮羽茫然眨眼:“‘人家’是誰?”
“‘人家’是我!”
馮羽恍然哦了壹聲,然後很識趣地應景了,端詳著櫻花樹上棲息的鳥兒,良久,搖搖頭道:“不行,太瘦了,不夠我壹口吃的。阿九乖,咱們吃點別的,想吃烤羊腿嗎?我在安西時跟顧阿兄學過手藝,烤得壹手好羊腿……”
“混賬!”李劍九氣得反身捶了他壹拳。
馮羽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壹份黃絹給她,正色道:“妳膽敢毆打當朝宰相,殺十次頭都不夠。”
“當朝宰相?”李劍九愕然,接過黃絹匆匆掃了壹眼,吃驚地道:“安慶緒封妳為左相?”
“沒錯,名副其實的當朝宰相,史思明逼安慶緒封的。史思明說了,以後朝堂政事由我處置。”
李劍九震驚道:“史思明竟如此信任妳?”
馮羽淡淡地壹笑:“談不上信任,只是拉攏而已,為了徹底架空安慶緒,史思明頗費心思,我不過只是他手中的棋子之壹,不壹樣的是,我這顆棋子或許比較重要。”
李劍九沒好氣地白了他壹眼,環視左右後,輕笑道:“若被史思明知道妳的底細,殺壹千次都不解恨。”
馮羽也放低了聲音道:“妳安排人送信給顧阿兄,告訴他,叛軍明日便啟程撤出長安城了,安西軍可輕松收復長安,另外,史思明今日對我說,回到河北後,他有心歸降大唐天子,以安慶緒的首級邀功請降,大唐天子深恨顧阿兄,必會答應史思明的歸降,從此以史思明來制衡顧阿兄在朝堂的地位……”
“這步棋是陽謀,頗為麻煩,如何處置讓顧阿兄自己想辦法,我的建議是,顧阿兄不妨強勢壹點,令安西軍北上直接剿滅叛軍,破了這局死棋。”
李劍九默默念叨半晌,點頭嚴肅地道:“妳說的每個字我都記下了,馬上便安排人出長安城給顧公爺送信。”
馮羽又道:“還有壹件事,順便也轉告顧阿兄……”
“妳說。”
馮羽神情忽然浮上黯然之色,深邃的眼神望著天空,憂傷地道:“告訴顧阿兄,我已被叛軍封為左相,當奸細都快當成他們老大了,將來安西軍剿平叛亂之日,我很擔心手下的人會割下我的腦袋去向顧阿兄請功,這樣的下場恕我無法接受……”
……
潼關,安西軍大營。
“馮羽已當上偽朝左相了?”顧青震驚地轉身盯著送信的人。
送信的是個女人,也是李十二娘座下的女弟子之壹。
女弟子抿了抿唇,似乎想笑,還是忍住了,點頭認真地道:“是,今日早晨安慶緒被史思明所逼,被迫封馮羽為左相。”
顧青撓了撓頭,喃喃道:“狗東西,升官比我都快,走了什麽運……”
女弟子仍忍著笑道:“馮羽還說了,他很擔心將來安西軍平定叛亂時,被手下人背後暗算,拿他的腦袋向顧公爺請功,他說無法接受這樣的下場……”
顧青遲疑了壹下,道:“要不我放出話去,某馮姓宰相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嘆了口氣,顧青立馬否定了自己:“只要活的也不行呀,反倒給了別人啟發,今天卸個翅尖,明天送個肘子,反正只要留他壹口氣也算活的,馮羽那狗東西應該也不會接受這樣的下場……”
女弟子噗嗤壹聲,然後迅速調整表情,嚴肅地道:“顧公爺思慮周全。”
顧青也有點愁了:“這個奸細當得太爭氣了,真的。”
然後顧青看著女弟子道:“辛苦妳回去傳個話,叛軍撤出長安北上之時,讓馮羽悄悄溜了吧,他留在叛軍陣營裏越來越危險,接下來的事,由安西軍在戰場上解決。”
女弟子抱拳道:“顧公爺,馮羽說了,他還想留在叛軍裏,他還說,平叛之後顧公爺的麻煩仍然不小,有他這顆落在敵人內部的棋子,或許關鍵時刻能有作用。”
顧青嘆道:“何必執著於身陷虎狼之穴,他已經做得夠多了……”
女弟子走後,顧青獨自在沙盤前久久凝視。
安西軍的節節推進,將士們興高采烈,可顧青作為壹軍主帥,他看到的未來仍然充滿了危機。
李亨回到長安後,大唐大部分地區已經漸漸歸於太平,但接踵而來的還有無盡的內鬥,為了鞏固各自的權力,顧青與李亨之間必然有壹場惡鬥。
如何在這場惡鬥中取得勝利,如何徹底地掌控朝堂權力,用自己的思路慢慢推行各種改革,讓百姓們至少安享百年殷實太平,對顧青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
帥帳門簾被掀開了壹角,壹顆可愛的小腦袋探了進來,鬼鬼祟祟左顧右盼,宛如打入敵營的麻藥女搜查官。
顧青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見她了,嘆了口氣道:“公主殿下,要進來就進來,您是金枝玉葉之身,何必失了儀態。”
萬春立馬掀開門簾竄了進來,傲嬌地哼了壹聲。
顧青拱了拱手道:“殿下何故鬼鬼祟祟?”
萬春呸了壹聲道:“妳才鬼鬼祟祟,本宮只是擔心思思那狐媚子在裏面,跟妳做什麽不要臉的醜事,若被本宮撞破,妳們羞憤之下豈不是要自盡以謝天下?”
顧青愕然半晌,緩緩道:“殿下太小看臣和思思的臉皮了……”
萬春哼道:“說得也是,妳壹直都是厚臉皮。”
顧青斜瞥著她,沒吱聲兒。
按萬春的邏輯,當初在終南山被他看得光光的,她也沒有羞憤得自盡以謝天下呀,大家的臉皮都是壹樣的厚,有什麽資格說我?
頓了頓,萬春輕聲道:“聽說安西軍要開赴長安了?”
“是。”
“能收復長安城嗎?”
“叛軍明日便要啟程撤逃了,安西軍只是去接管長安,很輕松便能收復。”
萬春高興起來:“如此說來,父皇快從蜀中回長安了?”
顧青看著她,道:“殿下,如今的大唐天子是妳的皇兄,不再是妳的父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