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秦漢之際,為了行政的高效率,朝廷在天下郡國開辟了四通八達的驛道,以方便郵書的傳送。驛道旁每隔十裏就有壹個官府設置的亭舍。位於城邑中的,稱為都亭;位於野外的,則稱為鄉亭。都亭倒還罷了,壹向建在城邑的繁華地帶;那些位於荒郊野外的鄉亭,平時壹般只有三兩個亭卒看守,每當夜幕降臨之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這些亭舍微弱的燈火之光就成為沿途官吏和旅人心靈的慰藉,他們可以叩門求宿,在亭舍中好好吃壹頓飯,飲壹壺熱水,甚至泡壹個熱水澡,然後心滿意足地睡壹個覺,等到第二天晨光射入窗欞時,再打個愜意的呵欠,精神百倍地啟程,奔赴他的下壹個目的地。但在他借宿的那個漆黑的夜晚,可能會發生壹些駭人聽聞的故事。
有壹個故事是這樣的。東漢章帝之時,東郡的安陽城南有壹個都亭,壹向據稱不可停宿,敢犯險者必定死於非命。某次有個書生路過此亭,天色晚了,就想進去歇宿。亭舍周圍的百姓都勸他:“這地方可住不得,裏面有鬼啊。妳要知道,前後進去住過的十幾個人,沒有壹個活著走出來的。”料想書生壹定嚇得要死,誰知書生自幼學過壹點法術,而且孔武有力,對鬼神壹向嗤之以鼻,聞言哈哈大笑:“什麽鬼神,自己嚇自己罷。妳們也別愁眉苦臉的,我明天活著出來給妳們看看。”執意要住。百姓只好紛紛嘆息:“好言難勸該死的鬼,罷了,由他去吧,明早報官來收屍便了。”個個搖頭而去。
書生大搖大擺進了亭舍,拆椽燃火做飯,吃飽喝足之後,稍事打掃,就自顧自地躺在堂上看書,差不多夜半時分,意猶未足,又扔下書鼓琴作樂。樂曲奏得正酣,突然壹個青色的鬼頭在門口隱隱浮現,像煙壹樣飄到書生面前,面目猙獰,張嘴吐舌,醜態百出。書生當它是空氣,渾不在意,只顧彈自己的琴。鬼頭感覺無聊,顯出羞慚之色,怏怏而退,但並未壹去不返,須臾又折身而歸,這回帶著壹樣血淋淋的禮品——人頭,只見它鬼爪壹揚,人頭就擲到書生的面前,咕嚕轉動,鏗然有聲,同時還發出陰惻惻的勸告:“公子,這麽晚還不睡覺,看我都給妳帶枕頭來了。”
書生壹把抓過人頭:“太好了,我欲睡覺久矣,只恨缺個枕頭!多謝了!”
鬼沮喪不已,突然暴怒起來,壹晃竄上前去:“敢不敢跟我打壹架?”書生大笑,聲震屋梁,梁塵俱下:“當然好。”倏然出手,壹手卡住鬼頸,壹手攥住鬼腰,只聽哢嚓壹聲,骨頭碎裂,鬼嚎叫壹聲,如土委地,嗚呼哀哉。
天明之後,壹群百姓領著官吏,興沖沖來到亭舍,想給書生收屍。卻發現書生躺在廊廡下呼呼大睡,旁邊不遠處躺著壹只青色的狐貍,七竅流血。提將起來,像壹塊破布,軟塌塌的,原來脊梁骨已經斷了。
從此之後,這個亭舍再也沒有鬼怪出沒。
這個故事讓人大長誌氣,但事情並非總有這麽樂觀,有的亭舍確實兇險無比,進去過夜的人九死壹生。東海郡郯縣有個叫琵琶亭的鄉亭就是如此。此亭舍自建成之日起,就時時發生怪異事件,幾年之間,起碼死了上百人,死因都非常離奇,官府只好把此亭廢棄。由於它位於荒郊野外,周圍無百姓居住。因此暮色壹至,鮮有路人敢靠近它。驛道上夤夜行路的郵卒無奈,經過它時,也都打馬狂奔壹掠而過,從不敢稍作停留。直到和帝永元八年的壹個秋天,有個不怕死的官吏名叫到伯夷的來了。
到伯夷當時官任東海郡北部督郵,半個月來壹直帶著三個下屬在郡中的北部郡縣巡視。這天正在回郯縣的路上,驛道漫漫,太陽逐漸落下山去,晚霞散落成綺,草木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兩車四人,不知不覺來到了琵琶亭前。到伯夷撫軾喜道:“天色已暗,驛道也看不清楚,幸好這裏有個亭舍,可以投宿歇息。”
可是琵琶亭暗無燈火,非常奇怪,這幾個人對琵琶亭的歷史壹無所知,也不知死活。到伯夷命令手下的錄事掾去探訊。錄事掾先是敲了敲亭舍門,自然無人應答。推門進去,只見荒草蕪蔓,草蟲亂飛,幾棟破舊的房屋掩映其中。錄事掾隱隱感覺古怪,恐懼像針刺壹樣傳遍全身,然職責在身,也不敢避逃,只好壯膽撥開衰草,走到屋前,眼前幾只修長身脊的動物壹閃而過,他揉揉眼睛,瞋目再看,發現屋前楹上書著幾個血淋淋的大字:此亭有鬼,慎毋止宿。郯縣縣令謹告,永元元年七月乙醜。
原來這個亭舍鬧鬼,已經廢棄七年了。錄事掾怪叫壹聲,跌跌撞撞跑出去報告到伯夷。到伯夷照舊仰頭狂笑:“老子壹生從未見過鬼怪,今晚倒要看看。”
吏卒苦苦勸告,到伯夷充耳不聽,他出身武夫世家,壹向擅長騎射,膽如鬥大,根本不在乎這些,只是壹連聲下令灑掃房屋,點上燈燭,他要壹邊辦公務壹邊等著吃飯。官大壹級壓死人,三個掾屬無奈,只好迅速分工,燒飯的燒飯,打掃的打掃。幸喜壹切平安,四人吃飽喝足收拾幹凈,悠然無事。亭舍望樓雖舊,倒也保存完好。到伯夷吩咐掾屬去樓下睡覺,自己獨臥樓上看書。
讀到夜半時分,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督郵君,請開門。妾身姐妹聽說君停宿在此,特來相詣。”聲音嬌嬈可人。到伯夷年甫三十,雖然旅途寂寞無匹,欲火難熬,卻也知道在此荒郊野亭,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何況美女。於是悄悄拔劍在手,道:“請二君進來。”
門壹開,兩位素裝女子裊裊婷婷步入,果然都是韶齔鼎盛,美貌粲然,仿佛天邊皓月,照亮了幽暗的亭閣。到伯夷心想,鬼要是都生成這幅樣子,倒不如日日見鬼。於是致以殷勤之意,雙方對坐細語,不知不覺,逐漸情熱,其中壹女膝行而前,笑語盈盈,吐氣芳蘭馥郁,到伯夷神迷情亂,幾乎要張臂相擁。這時另外那位美女佯裝隨意站起,繞至到伯夷身後。到伯夷猛然恢復警惕,心中驚跳不已,本能地拔劍出鞘,反手向後壹揮,只聽壹聲尖叫,身後美女撲倒在地,叮當亂響,化為壹枚枚枯骨。到伯夷雖然也有些心理準備,但猛然親眼目睹絕世紅顏剎那間寂滅如塵,也不由得黯然傷心。
身前那美女見勢不妙,撒腿就跑,衣袂飄然。到伯夷疾步向前,壹劍刺入美女後背,美女低呼壹聲,轉首望著到伯夷,眉目凝蹙,婉轉哀啼,似乎不勝苦楚。恍惚之間,到伯夷差點懷疑自己是否殺錯了,這個美女也許是真的。但他馬上就知道不對,這個女子的青絲皓腕,很快也土崩瓦解,白骨寸寸從他的劍上墜落。到伯夷不由得柱劍於地,嚎啕大哭。
旋即樓梯咚咚作響,到伯夷起身橫劍當胸,警惕來者,卻發現是錄事掾等三個隨從,於是問到:“妳們還睡得著?沒有鬼騷擾妳們嗎?”
錄事掾道:“督郵君沒事罷?下吏剛才睡得很熟,這是……看來果然有鬼。”三人目光下移,面上盡皆現出驚駭之色。
到伯夷道:“也罷,妳們也到這房間來睡,相互之間有個照應。不過,鬼怪可能都被我殺光了。”
幾人寒暄了壹會,又抵緊房門,相繼躺下。到伯夷雖然仍覺不安,但究竟疲累不堪,眼皮如鉛,逐漸下壓。朦朧中感覺三隨從忽然躍起,齊齊向自己撲來,他想拔劍,卻來不及了,喉嚨壹下被卡得死緊,旋即壹陣劇痛,失去了知覺。
天色放曙,驛道上的來往行人發現亭前路旁停著兩輛官家車馬,驚愕不已,乃相約步入廢亭察看。發現樓下橫躺三屍,面色滿是恐懼;樓上則壹屍仰臥,喉嚨有爪孔,血色凝結。觀其服飾當為督郵。門側白骨兩堆,不知何物。
從此,號稱郡內第壹勇士的到伯夷死在琵琶亭的消息傳遍天下,成為東漢人茶余飯後的談資。琵琶亭畔十裏之內再也沒人敢於靠近,最後連驛道的路線也改了,琵琶亭徹底湮沒於草莽之中。
在大漢的疆土中,亭舍是連接壹個個城邑和鄉聚的重要設施,也是傳播壹個個神奇故事的中轉站,大概也正因為此,它自己從而成為壹個個鬼怪故事的承載。鬼怪像花朵壹樣盛開於天下郡國的亭舍之中,但在偏遠荒涼的交州仿佛是個例外,那是大漢新開辟的土地,人煙稀少,多蠻族,少有人去,沒有更具體的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