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四章 月色很美

　　和下城区那个涅托不一样的是，这个上城区的“涅托”，它使用的语言是十分标准的中文，因此三十三也能够听懂它所说的话。
　　三十三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低声道：“这家伙……她会说中文？”
　　“不管它说的是哪种语言，都没什么好惊讶的。”柯岚沉声道，“我们只要别去理它就行了。”
　　“我知道……”三十三撇了撇嘴，有不屑地说道，“别说是这一层的涅托了，就算是下一层的那个，我也不信她说的话……”
　　柯岚看到的涅托是一个有着黑长直美少女外形的智能生物计算机，而三十三看到的则是一团蠕动的烂肉……从一开始，三十三对于涅托就抱着极高的警惕心，要让他相信涅托会帮助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在他看来，下城区的涅托之所以愿意向自己和柯岚透露那些信息，多半是想要利用他们去达成一些目的，他们和涅托之间的关系仅仅只是相互利用而已，根本就不能算是同一阵线。
　　什么信任之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随时出卖第二层的涅托，同时他们也相信，一旦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涅托也会毫不留情地出卖他们。
　　可就在下一秒，三十三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因为他听到的那个女声，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这……这个声音？！”三十三的双眼一下子瞪得浑圆，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柯、柯岚，你有听到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吗？”
　　“听到了。”柯岚有些疑惑地瞟了三十三一眼，不理解为什么刚刚还一脸不屑的三十三神情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她说了什么？你赶紧复述一遍！”三十三急声道。
　　“它说：‘你不相信我，对吗？’”
　　“不对！”
　　“什么不对？难道你听到的不是这句话……”柯岚眉头微蹙。
　　“不是……但意思接近，可是……可是那句话，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三十三的脸上显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那语气和语调呢，和一开始有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柯岚摇了摇头，“它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三十三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
　　“音色、语气、语调完全一样，就连句子本身都是一字不差。”三十三低声道，“十一年前，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它读取了你的记忆？”柯岚心中顿生警惕……如果对方真的拥有这种能力的话，那恐怕就比较难缠了……在这种对手面前，自己将毫无秘密可言，这种底裤都被人看穿的感觉，让人极其难受。
　　柯岚第一次被“读心”，是在“病村”深处，好在喀戎那时候并不是自己敌人……而后是泽珞和瓦莲京娜，这两人更是值得柯岚信任的人……但涅托不一样。
　　“不……我应该已经把这段记忆忘掉了的……但现在，我全部都想起来了。”三十三握紧了拳头，低声叙述道，“她叫缇娜，对我说这句话的人的名字，叫做缇娜。”
　　“缇娜？”柯岚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将三十三的档案回顾了一遍，然后试探性地问道，“是外勤军团第四装甲大队第一机动小组的组长，少尉缇娜·劳伦斯吗？当年你在第四装甲大队服役的时候，曾经在她的小组里呆过三个月。”
　　“没错，是她。”三十三低声道，“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不，应该是爱上了她。尽管那时候外勤军团禁止校级以下的官兵在服役期间和部队内的人谈恋爱，但事实上，那条规定遵守的压根就没几个……在战火中，诞生的不仅有兄弟之情，也有爱情……在方舟登陆阿尔法星的头几年，因为男兵损失过大，外勤军团不得不得征召大量的女性入伍来填补空缺，男兵和女兵的比例一度达到了一比一……直到新纪元九百四十年之后，当年入伍的女兵都接近了退伍年限，部队里女兵的比例才逐年减少。”
　　“我知道。”柯岚点了点头，即便是现在，外勤军团依旧有大约百分之二十五的女兵，虽然大部分从事后勤或是文职的工作，但这个比例依旧要比旧纪元各国军队中女兵的比例高很多了。
　　在部队里男女官兵谈恋爱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在没有特殊情况（例如伤残之类）下正常退役年龄都要有四十多岁了，又不是人人都会在入伍之前结婚，想要解决单身问题，自然就只能在部队里找了……至于那条禁止校级以下官兵谈恋爱的规定，其实就只是一纸空文罢了。
　　尤其是对于女性官兵来说，这段年龄正好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要让她们等到四十岁再去寻找另一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有一类部队除外，那就是执行任务难度最高、牺牲率最高的特种部队，而三十三和缇娜所属的“第四装甲大队第一机动小组”就是一支这样的特种部队。
　　不是说特种部队的官兵就严禁谈恋爱——谈可以，但不能和自己队里的人谈……因为这种事情曾经有过先例，情侣之间彼此不愿抛弃对方，结果最后导致任务失败、整支部队全灭……对于这种特种部队来说，任务才是摆在第一位的，理智必须压倒情感……对于指挥官来说，他需要的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而不是一群会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的普通人。
　　“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和她确定了关系……但第一机动小组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们从来不会在人前显得过分亲密，甚至连过多的互动都会不有。”三十三继续说道，“直到现在，我都有点不敢确定，我是因为爱情……还是单纯地需要一个女人，来给予我肉体上的慰藉……”
　　“这很正常，第一线作战部队的官兵精神压力都挺大的，为了排解这种精神压力，多少都会选择一些比较那啥的方式……说不定，她也仅仅只是为了发泄呢？”柯岚顺着三十三的话说了下去。
　　柯岚很清楚，这件事大概率是三十三的心理阴影——第四装甲大队第一机动小组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受到重创，全组三十七人，包括组长缇娜·劳伦斯在内三十四人阵亡，仅有三人存活，三十三便是存活下来的三个人之一。
　　随后第四装甲大队第一机动小组的番号被取消，三十三也在伤愈之后被编入到了后来的“迅猛龙小队”之中。
　　他应该是亲眼见证了缇娜·劳伦斯的死亡……而涅托之所以会模拟缇娜·劳伦斯对他说过的话，大概率就是为了击穿三十三的心理防线。
　　“那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三十三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那时候我们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有一半的人死了，剩下的一半几乎也人人带伤，附近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得上的友方单位，还能开动的载具就只有一辆六轮装甲越野车和一台步行者机甲……而在我们驻守的那处高地之下，则是千倍于我们的敌人。”
　　“那台步行者，是缇娜少尉驾驶的？”虽然关于缇娜的档案柯岚仅仅只是扫过一眼，但他很清楚地记得，缇娜在部队内担任的职位是战术机甲机师，而第一机动小组的装备配置里也的确包含了四台老型号的步行者机甲。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苦战了三天三夜，即将弹尽粮绝。”三十三回忆道，“我记得，因为缇娜的指挥失误，直接导致了‘黑熊’、‘树妖’以及‘暴风雪’三台步行者的损失……为此，在战斗间歇，我和她吵了不止一架。”
　　柯岚没有去打断三十三，让他继续说道：“但现在想想，或许换做我来，也不一定能比她做的更好……大家都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全靠打兴奋剂撑着，当兴奋剂药效结束，副作用和强烈的困倦感涌上来的时候，就会再打一针更大剂量的……在那种情况下，我还在要求她的指挥不出现任何偏差……”
　　“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不是你的错。”柯岚拍了拍三十三的肩膀，“你只是太着急了。”
　　“她命令我们放弃阵地，但我却吼了她，我告诉她，只要我们的重火力一停下来，聚集在陡坡下的那些土著生物就会踩着它们同类的尸体爬上来，将我们撕成碎片，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撤退……”三十三顿了顿，“然后，她告诉我，她来负责断后，让我带着剩下的人走。”
　　“……”柯岚扁了扁嘴，其实在三十三说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发展。
　　“我那时候愣了一会，然后她就对我了这句话。”三十三摘下了呼吸面罩，用力地搓了搓脸，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让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那……也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缇娜对你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你认识的那个缇娜·劳伦斯已经牺牲了。”柯岚直视着三十三说道，“现在这个模仿她声音、语调和台词的家伙，只是一个试图玩弄你的情感的混蛋，对于死去的缇娜少尉来说，这也是一种极其不尊重的行为，无论它说了什么，都不要去理会它。”
　　“我知道……我知道……”三十三木然地点了点头，“就在我刚刚和你说这些东西的时候，缇娜……不，那个叫做‘涅托’的家伙，她一直在我的耳边模仿缇娜的声音和我说话，而且说的都是那些曾经缇娜和我说过的话。”
　　“看来它是把你选作突破点了。”柯岚沉声道……这是一种攻心的手段，只不过对于柯岚来说并不会产生什么效果，作为“共生体”的他，只有一段一段虚假的记忆，在知道自己曾经的记忆都是被不死船员会人为植入的之后，柯岚对于那些记忆就没什么感觉了，回想起来就像是在看一部主角和自己长的很像的电影罢了。至于那些柯岚在乎的人，如果涅托模拟佐菲娅或者猎犬他们的声音和自己说话，那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首先，佐菲娅他们都还活着，柯岚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难平”；其次，理智也会告诉柯岚，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听到的看到的甚至是触碰到的东西，都有可能只是幻觉。
　　“我想是的……但……”三十三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紧接着，他竟然是抬起了脑袋，向穹顶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柯岚直接一个手刀劈在了三十三的肩上，然后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将他压制在了地板上，用另一只手将他的脸紧紧地按在了地板上。
　　“怎么回事？！”被袭击的三十三并没有先开口，反倒是“袭击者”柯岚出声问道。
　　“她……她跟我说……月色很美……让我……抬头看看。”三十三有些吃力地说道，“缇娜……也跟我……说过……这句话……就在我们第一次……偷偷约会的……时候……”
　　“月色很美”出自旧纪元东瀛作家夏目漱石的一段典故，用来含蓄地表达“我爱你”的意思……只不过现在方舟上的人别说这句“月色很美”了，很多人就连夏目漱石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过……这种表达方式，也就只有一些小众的文艺青年会用了。
　　“清醒一点……阿尔法星的上空都是辐射云层，夜晚根本就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在云层后面散发着微光。”柯岚振声道，“它只是想骗你抬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