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傳

羅貫中、馮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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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化化本無涯,但是含情總壹家。
不信精靈能變幻,旋風吹落活燈花。
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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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平妖傳 by 羅貫中、馮夢龍

2024-11-8 21:07

  仇報仇兮冤報冤,冤冤相報枉相纏。
  請君莫作冤仇想,處處春風自在天。
  話說左瘸兒想起自家五體俱足,只為壹箭之故,做了個瘸子,行動時右長左短,拐來拐去,好不像樣,此仇如何不報!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結,妳自不小心,把個破綻露在別人眼裏,受這壹場苦楚。天幸與嚴半仙有緣,救得性命,就損了壹足,不過外相。當初七國時孫臏軍師、唐朝婁師德丞相,也都是個跛子,便說上界八洞神仙,也有個鐵拐李在裏面。我兒,這個不足為恥。”因提起嚴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囑咐之言,不覺淒然流淚。
  瘸兒道:“娘,我依著妳說話,不記懷便了,妳卻為何掉淚?”
  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不能禍,人不能傷。我等身無道術,只是裝點人形,幻惑愚眾,少不得數有盡時。萬壹此後再有三長兩短。終不然靠著太醫活命。況且嚴半仙說,我兒女俱有災厄,不知到底做個什樣散場。”因把半仙勸他尋師訪道的壹席話,細說壹遍。說得兩個兒女毛骨悚然。
  當下婆子便要離卻土洞,出外求道。瘸兒媚兒,也都願跟隨。三個就商量道那壹路去好。瘸兒道:“只有東京汴州,乃當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錦世界,人煙稠密,多有異人在彼。”
  婆子道:“這般繁華去處,怕妳們心神不定,惹出什麽是非來。我聞得郢州壹帶,有三江七澤之勝,妳家祖公公傳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陽;要出法中弄,除非問雲夢。雲夢是兩個澤名,正在沔陽,萬山環繞。聞得其中有個白雲洞,乃天書所藏,有白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緣,若到彼處,心有所遇。”
  瘸兒道:“常言出處不如聚處。東京是三教聚集之所,若到那裏時,便不能夠傳道得法,看也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東西。”
  婆子道:“恁樣話就不是專心求道之人了。”媚兒道:“此去郢州甚遠,哥哥現在壹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許多路,不知何年可到。依我說得,如打永興壹路去,那裏有西嶽華山,是陳搏先生修行之處。我們壹來在聖帝前燒炷香,二來訪陳先生,求他的五龍蟄法。其余終南、太乙、石樓、天柱幾個名山,都是神仙來往所在,次第去遊玩訪尋壹番,就是東京也七八近了。到了東京,又商議郢州路道,卻不是壹舉兩得。”這瘸子聽了此言,正合其意,連聲道:“妹子說的是。”壹力攛掇,婆子點頭依允。
  當下瘸子扮個村農,媚兒扮個村姑,老狐慣扮做老貧婆的,自不必說。離了土洞,望西京壹路而來。此時正是二月初旬天氣溫和時,但見: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灣環碧浪,幾行嫩柳舒眉;森聳青峰,數樹夭桃露頰。雙雙粉蝶翩翩,對對蜻蜒點水。乍晴乍雨養花天,不暖不寒遊玩日。踏青士女歌連袂,選勝遊人醉舞貂。
  話說媚兒雖扮做村姑,自是妖麗。這瘸子行步不便,別人兩步,他只壹步,不時的落後去了,走不上十來裏,便要歇腳,娘女兩個,只得隨他。每遇歇息處,村中女眷們,張姑李嫂,互相喚呼,聚集觀看,都道:“這個老貧婆,到有恁般好女兒,若肯把與人家做媳婦,百來貫錢鈔也肯出。這瘸子不知是他什麽人?”也有說:“這瘸子必是老婦人的親兒,這女子壹定是養媳婦。”又有多嘴的,上前問他,才曉得是哥妹,便道:“壹個店兒,搬出兩樣貨來。同是這老婦人肚皮裏出來的,男的恁醜,女的恁俊。”
  亦有輕薄子弟,故意盤問搭話,捱捱擠擠。媚兒也到老成,總不理他,只低著頭。以後纏得不耐煩,只揀靜僻所在方歇,壹日只好行得五六十裏。他三個本是個狐精,饑餐花果,渴飲清泉,夜間揀長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擔擱了幾日,不為大事。不比做人出門,便有許多費用。就是日裏吃壹碗稀粥,夜間壹條草薦,若沒有幾文錢鈔在腰囊裏也盼不得到手。說到此處,反是畜生便宜。
  三個狐精行了數日,且喜都遇卻晴和天氣。忽壹日刮起大風,濃雲密布,降下壹天春雪。原來這雪有數般名色:壹片的是蜂兒,二片的是鵝毛,三片的是攢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喚做梅花,六片喚做六出。這雪本是陰氣凝結,所以六出應著陰數。到立春以後,都是梅花雜片,更無六出了。這瘸兒好天好地兀自壹步壹顛,況遇著恁般大雪,越發動彈不得,只管叫苦叫屈。
  婆子道:“此去離劍門山不遠,那裏好歹有個庵院,可以安身,說不得再捱幾步去。”當下摘些樹葉頂在頭上,權當箬笠遮蓋。瘸兒也不免把著滑,逐步捱去。約莫又走了兩個時辰,看看望著劍門山相近。劍門乃五丁力士所開,有《西江月》為證。
  大劍插天空翠,嵯峨小劍連雲。天生險峻隔西秦,插翅難飛過嶺。
  壹自五丁開道,至今商賈通行。蜀王空自鑿兇門,畢竟金牛沒影。
  未到山下,只見前面林子裏,隱隱露出紅墻頭出來。婆子指道:“到這個所在暫歇卻不好?”三個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額原來是座義勇關王廟。前面門道三間,中間朱門兩扇,半開半掩。捱身進去再看時,右壹間塑個掙獰軍漢,控著壹匹赤兔胭脂馬,左壹間豎起壹道石碑,兩旁都是柵欄。第二層正殿三間,極其宏麗,壹帶朱紅槅子閉著,殿前右邊,砌壹座化紙的大火爐,左邊設壹座井亭,四圍半墻朱紅欄桿,只留個打水的道兒。
  婆子道:“殿內必有道流居住,我們莫驚動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時也好。”幾個走進亭上,只見中間是個八角琉璃井,兩旁設得有石凳,三個剛才坐定,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這天也會作弄人,又不是臘雪報豐年,沒要緊下著許多做什麽,我們也好沒來由由,那見得死期便到,尋什麽師,訪什麽道,如今受這般苦楚!”婆子道:“當初達摩祖師面壁九年,藤蘿穿膝也只不動,那九年之內,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終不然有房子蓋著他。這雨雪是大概天時,那在為妳壹個,妳卻抱怨他,不是罪過。”
  說猶未了,只聽得大門呀的壹聲開響,瘸子便向欄桿漏空處張看,只見外面走個人進來:頭上裹著破唐巾,身穿百補褐襖,腰系黃繩,腳曳草履。妳道是誰?正是本廟管香火的乜道人。那人壹只手拿著雨傘,壹只手提著壹個纓絡的大瓦罐子,約莫容得五六斤酒,口中喃喃的道:“出家人卻把酒當性命。這般大雪,要我村裏去買這膿血,跑上了許多路。老天有眼,只教他吃了肚痛!”壹頭說,壹頭把傘和瓦罐子放下,卻擡那大門環子去撐門。
  瘸子心裏想道:“正在寒冷,得些酒吃也好。”這瘸子常時只是懶,到此偏健,說時遲,那時快,出了井亭,做三四步拐去,早把那酒罐兒提起,嘴對嘴骨咯咯的咽將下去,吃壹個不亦樂乎。乜道人聽得聲響,回頭看見,大喝道:“那裏窮鬼!來在這裏做賊偷酒吃,我辛辛苦苦向村裏多少路買得來,妳卻見成受用!”
  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被道人劈面打上壹掌,打個翻筋鬥,爬起來,拐著腿,向井亭亂跑。道人不舍,趕到井亭裏面,只見娘兒女兒,壹窠子坐著。那婆子慌忙起身,道個萬福,說道:“我娘兒三口往西京省親的,路上遇了大雪,權借此躲壹時。我這村兒是個憨子,著老媳婦賠禮,莫計較罷!”
  道人正變著臉,還要發作幾句,壹眼脧著婆子背後,遮遮隱隱站個俊俏的女兒,心腸就軟了,把這股熱騰騰的氣,撇向爪哇國裏去了。忙改口道:“妳兒子忒不通理,做出恁般手腳,既是憨子,也罷了。只是吃去好多酒哩,怕裏面師父問時,妳老人家照樣答應則個。”出了亭子,復身向前面柵欄邊取雨傘,拍幹夾著,提了酒罐,望大殿東廊下,嘻嘻的帶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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